雪深深密密,满城白絮,几乎要将整座城埋葬,薄野津孤孑地立在那里,雪色呼啸着席卷过他的眉眼衣袖,身形修长,像是这地狱之地最为光明安全的存在,但卿晏却觉得这场雪将他也埋葬了。 他们隔着纷飞大雪对视。 疾风高旋低回,风声如同呜咽,头顶不时有闷雷滚过,远处有人群哭号声,可是那些声音都很遥远,卿晏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天地阒静,时间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薄野津的眼神终于动了下。那双漆黑的眼原本没有焦距,望着前方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可慢慢地,他的眼神如一团碎光聚拢而起,凝在街道尽头的少年身上。 他像是从一场险恶大梦中惊破,倏然回神,那眼神里居然露出了一点儿迷茫。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那种自暴自弃、如同死灰一般的气质淡了点,如春风吹又生一般,居然奇迹般地重新露出了一点活气。 卿晏胸口处传来轻轻的闷痛,心想,原来那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自己。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后来他是怎么过来的?刹那间,卿晏心中飞快地闪过他们在北原时相处的画面,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来北原是因为从前杀孽过重,如今折罪修行。” “于我而言,这不仅是渡劫,还是天谴。” “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 “……”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可是听他说,与亲眼所见总归是不一样的,那些口吻淡淡的话语突然立体鲜活起来,鲜血淋漓地摊开在他眼前。 刻苦铭心。 卿晏想,这么多年,他一直待在北原寒风中,避世不出,算是赎罪自省么? 可他又有什么罪要赎?他哪里做错了? 薄野津仍然立在那里望着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像是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卿晏又闭了下眼,压下了那些情绪,忽然向他的方向跑过去。 薄野津人没有动,只有眸光微动,似乎仍是有点迷茫意外的样子。 少年冲他奔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燃烧的火球,洁白的衣角随风扬起,明亮得几乎能照彻眼前的黑暗,薄野津怔愣着,直到他直直撞进自己怀中。 卿晏张手抱住他,感到被抱住的人僵了一下。 他十分用力,以至于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雪落在他们身上。 卿晏抬起头来看他,跟薄野津垂下的眸光轻轻一碰。 薄野津的长发和眉眼上落满了霜白雪屑,几乎把他的眼睫染成了白色,漆黑的发丝被雪浸得潮湿,贴在鬓边,又被风扯乱。他的道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凄艳红梅,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至极,甚至连侧脸和眼角都沾着几缕溅上来的血。 卿晏伸手掏了下袖子,拿出他从津哥那里顺来的那张帕子,无声地抬起手,细细将脸侧的血迹擦干净了。 虽然此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在大雪中相拥,雪花落满头,在凄怆清冷之中,卿晏竟凭空生出了几分暮雪白头之感。 薄野津将一身灵力散尽了,他们周围飘浮着金色的雾气,在黑暗中像是一盏盏魂灯。 卿晏握住他冰冷的手,明知无用还是忍不住给他渡着灵力。 薄野津眼睫轻轻一动,终于开了口:“听说你去追入魔的百姓了……”他的嗓音低哑,“……人追到了吗。” “没有。”卿晏道,“跑了。” “……受伤了吗。” “没有。” 薄野津似乎是言尽于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垂眸抱住自己的少年,顿了顿,哑着嗓子重新开口:“我……” 却又似乎没有组织好语言,他的目光重新迷离了下,茫然道:“我……” 他与这少年萍水相逢,这少年说喜欢自己,他自然而然便以为,这是个听了他的那些事迹慕名前来的信徒,抑或是追随者。 薄野津想起这些日子他跟随自己在北地除魔的种种经历,此刻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他不是他想的那般,不是世人传唱的那般,他弑母屠神,十恶不赦…… 这样……还喜欢吗。 还愿意跟他成亲吗。 可他望着近在咫尺、犹如珠玉般温润的那双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雷已在上空云端酝酿,随时都可能降下,惩罚这个不识时务、逆天而行的叛徒,可是薄野津眼前心中没有其他,只有这双少年的眼睛。 荒城之中,望着这双眼睛,顷刻间便仿佛天荒地老。 神力净化了数百里的魔气,它们偃旗息鼓,被尽数浇灭。然而夜色仍无穷无尽,头顶浓云聚卷,在这座城的上方厚重地凝结,紫色的惊雷在云间起起伏伏,卿晏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谴。 这片焦土上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天没有因此降下惩罚,只有神灵的死,才会惊动天地。 天道不仁,天道从来不仁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 可是,那是天的道,不是他的道。 卿晏忽然倾身而上,搂住了薄野津的脖子,将他扯下来,看他眸光惊动,掀起波澜。 “薄野津,不回天刹盟了,也不回天上了,不当什么神了,好不好?”他忍着心中的哀恸,忍着那种要掉泪的冲动,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嫁给我,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会对你好,会疼你的。” 薄野津静静看着他,哑声道:“……好。” 卿晏直接吻了上去。这个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冷风和雪片,凄怆绝望得让他整颗心都微微发疼,他吻着他,可却觉得那么难过。 天雷轰然落下的那一瞬,卿晏咬破了他们交融的唇舌,以血为引,蓝色的光芒从他们身侧幽幽亮了起来,他轻轻抵了一下薄野津薄而凉的唇角,吐息之间,将那片灵魄碎片渡了过去。
第111章 灵魄归位, 卿晏被一阵光芒托着,轻柔地被推出了灵台。 他睁开眼,开了一半的侧窗刚好有阳光漏进来, 落在他眼睑上,将瞳仁染得色泽浅淡了些。他觉得好似做了一场长长的颠倒大梦, 一时之间, 竟不知道今夕何夕。 这梦并不是什么好梦,惊怆绝望, 却深刻叫人难忘。 好半晌, 卿晏才回过神,他侧过脸,看见枕侧的人, 心口处似乎突然漏跳一拍。 薄野津的面容就近在眉睫, 卿晏进入他的灵台之时是躺在他怀中的,如今也仍然是一样的姿势。卿晏看着他, 微怔了下, 发觉津哥与千年之前还是很不同的。 虽然成年之后这模样五官就没有多大变化了, 但是周身气质是很不同的。千年之前,他到底年轻, 没有如今这么沉稳持重, 年轻人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而薄野津年轻时便比旁人早熟早慧, 但那情绪虽被压着, 但变化时到底还能是捕捉一二,而如今的他则是完全不显山不露水了。 卿晏抬起手, 拨开他脸侧的乱发, 从那深邃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一路细细描摹, 停在他唇畔。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薄野津,像是找回了什么宝物似的,明明他一直在,他却觉得他失而复得。 可是……卿晏突然想,灵魄已经还给了他,为什么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正要伸手去探薄野津的灵脉,忽然,腰间一重,感觉被掐了下,更深地揽进了散着冷香的怀抱中。卿晏一抬头,见薄野津正垂眸安静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卿晏觉得他此刻的目光格外漆深。 “津哥,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卿晏去握他的手,“我的意思是,我刚将灵魄还给你,你融合得怎么样了?没问题吧?” 他却被反握住了,薄野津按住了他,不让他给自己渡灵力,一开口却是冷冷淡淡:“谁让你进来的?我同意了么?” 卿晏愣了下。 怎么不领情啊?他确实是不请自入,没征询他的意见,可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法征询啊。卿晏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只有这个办法了。” “津哥,你……生气了?”卿晏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 他竟有些不敢看他。 薄野津缺失的那块灵魄乃是他的杀相,如今骤然归位,六相齐全,他身上冷感更重,那股天然的威压几乎压得卿晏有些抬不起头来。 因为从前的杀孽,所以他将杀相剖了出来。 难怪卿晏原来觉得他周身气质太过于平淡温和了,如今杀伐气回归,如此威严冷淡,才是他原来的样子。 薄野津眼眸冰冷,淡声道:“你可知这有多危险?” “你从未进入过别人的灵台,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小事么?胡闹。若是在灵台之中出了什么岔子,你会神魂俱灭,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薄野津眯了下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没有进过灵台,根本不知其法,是谁教你的?” 卿晏:“……” 他当然不可能出卖薄野楠。 卿晏转开话题道:“那我能怎么办?看着你一直沉睡不醒么?我做不到。”他握住对方到底手,贴在自己心口,道,“更何况,我进的又不是别人的灵台,是你的啊。” 他又不是在外面乱搞,他进自己男朋友的灵台,也犯法吗? “你不是也进过我的灵台吗?为什么不让我进你的,这不公平。”卿晏道,“你当初进我的灵台时,怎么就不担心出什么危险?”在对方开口之前,他又自问自答地抢答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抗拒你伤害你,对不对?” “我也知道,你肯定不会伤害我的。”他笃定地说。 ——就算是尚未苏醒,你的潜意识肯定也不会伤害我的。 薄野津看着他,道:“谁让你翻我记忆的?” “我不是故意的……”卿晏说完,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一开始确实不是故意的,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可是后来呢? 他本可以在找到他的神识的第一时刻就把灵魄还给他,也应该这么做,可是却硬生生拖了这么久,完全是因为他想看看他的过去。 但其实,就算是男朋友,也有隐私权吧? 卿晏有点心虚,但还是强作镇定,振振有词地偏移重点,给自己找理由:“我不能看吗?” 他本来是想装下委屈,结果真委屈起来了,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不能自己看吗?要不是我误打误撞看到了,你是不是永远也不准备告诉我这些事?” “你都答应嫁给我了,对我一点儿也不坦诚……”卿晏加重语气,“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眼圈红了一圈,装得挺像样——半是装的,半是真委屈,半还存着刚才记忆中的心疼,神色中的难过鲜明得几乎能以假乱真。 薄野津一愣,反省了下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他伸手从那潮湿的眼尾抚过,将人轻轻压进怀里,道:“你为我以身犯险,我虽然不赞同,可心底……到底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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