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西礼在门口站了片刻,夏德里安看见他,将雪茄碾灭后走过来,“怎么不带伞。” 对方声音不大,在礼拜堂的共振中却显得很清晰。 “忘了。”艾西礼诚实地说,“雨下得不大。” 他想起死在神庙中的那个人,问:“老师来这里祭拜同僚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夏德里安道,“他是新谕信徒,死在古神庙里觉得晦气,让我有空到新圣宫给他点个蜡——这东西居然还涨价了,去年还是五分一根,今年已经涨到了三块。” 他说着将手里的一枚硬币抛上半空,又反手接住,看起来应该是点蜡烛之后剩余的零钱,接着从门边抽出一把伞,抖了抖,而后撑开,“走吧,吃早饭去?” 艾西礼看起来想说什么,夏德里安抬手,“别跟我说你已经吃过了,那点煎饼可算不上‘吃早饭’。” 艾西礼看起来有点想笑,他点点头,很乖巧地嗯了一声,“我还没吃早饭呢,老师想吃什么?” 他们一同走出门外,夏德里安的声音从伞下传来:“让我考考你——知不知道亚历山大城最好吃的地方在哪儿?” “我在古神庙遗址那边尝过一种很好吃的鱼汤。”艾西礼回答。 “我可全看见了。”夏德里安懒洋洋地戳穿他,“你第一次吃的时候被辣得跳脚。” 艾西礼的声音夹杂着笑意:“老师那个时候吃玫瑰花看起来也吃得很香。” “我在你旁边吃了一下午的玫瑰,你也没认出我。”夏德里安正要嘲笑他,却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提醒我了。” 艾西礼:“怎么?” “起来的时候不清醒,光记着给你留字条了。”夏德里安看着他,带了些认真的神色问:“这样一个早上,我是不是应该送你玫瑰?” 艾西礼微微怔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双眼在清晨中亮得发蓝。 年轻人的嗓音从伞下传来:“您早已送给我了。” 夏德里安带着艾西礼一路走走停停,遇上什么都要买来吃一点,亚历山大城汇聚了各国美食,叶尼涅的蘑菇馅饼,白金汉国的黑布丁,路过查理曼使馆时夏德里安看到旁边开着一家面包坊,他走进去,出来的时候抱着一大袋玛德琳蛋糕。 夏德里安肩上有伤,艾西礼原本想帮他拿,结果被年长者撸猫似的揉了揉脑袋,塞了年轻人一嘴的小蛋糕。 说实在的,艾西礼看着夏德里安怀里的牛皮纸袋,小蛋糕堆得冒尖儿——以他平素的早餐饭量而言,这差不多能充当他半个月的早饭。 夏德里安显然不这么想,两人嚼着小蛋糕边吃边走,在礼节上着实很不像样,但这着实是个很舒适的清晨,细雨朦胧,蛋糕店中散发出烘焙小麦和热红茶的气味,街上的鸽子此时都挤在游廊上避雨,夏德里安把吃剩下的蛋糕碾碎,拍拍手,脚边很快聚集了一大堆白鸽。 最后他们来到了朱雀坊。 五国街道上清早开张的店铺并不多,然而艾西礼刚走到朱雀坊的牌楼下,就被极其浓郁的食物香气冲得退了两步,活像谁刚刚把一口蒸笼扔到了他的脸上。 夏德里安的小蛋糕已经吃完,他深吸一口气,显得很满意,领着艾西礼一路往里走,街道两边全是临时搭建的铺位,周围放着竹制的桌椅,原本宽阔的长街此时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余下的空间全被早餐铺子挤满,几乎没有多少下脚的余地。 还有人推着一种四个轮子的推车,边吆喝边从艾西礼身边经过,推车上挂着一大排鼓囊囊的烧鸭,鸭肚子里的香料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浓油赤酱,香得惊人。 到处都是吃饭的人,各国都有,各种发色各种语言,闹哄哄挤满长街。这边的吊炉中刚刚打出一摞糖油烧饼,那边的蒸笼揭盖,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鲜笋烧麦,油锅中滋滋冒响的塞馅儿油条,米粉裹着鲮鱼茸,在火上细细地煎过,直到双面金黄——这是萝卜糕。卖鱼粥的铺面只一辆推车,车里摆开数只砂锅,底下煨着热水,鱼粥现杀现做,老板一边操着方言吆喝一边片鱼,鱼肉在锅中生滚过,起锅时厚而白的膏糜黏在汤勺上,再撒一撮胡椒粉,盛在青花瓷碗里,摊位边有随意取用的咸杂,配粥下饭。有的人买好早点,找不到坐的地方,干脆蹲在路边吃,头顶一大溜鸟笼子排开。 艾西礼看见一位端着碗站在路边喝粥的中年人,看相貌有点眼熟,似乎是查理曼大使,对方正掰着一块烧饼,尝试去喂头顶的一只牙尖嘴利的八哥,结果被啄了一口,相当滑稽地跳了起来。 夏德里安先在街边买了一大盒白糖锅炸,边逛边吃,艾西礼嘴里也被塞了两个,甜意在口中炸开,还有细微的说不出来的香味,夏德里安跟他解释:“里面加了桂花。” 广州人喜欢桂花,可作赏玩亦可入馔,神圣帝国却不常见,艾西礼也只在图册中看到过。 他们挤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夏德里安跟分零嘴儿似的,无论买什么都往艾西礼嘴里塞几口,虾仁馅儿的春卷、火腿粽子、鸭脚包,还有许多艾西礼也听不懂发音的东西。他站在街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正尽力把一大块不知是什么的糕点咽下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点吃撑了。 结果下一秒夏德里安又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卷饼,那真是好大一张饼,卷得满满当当,各种各样的馅儿料几乎要包不住。 他把卷饼往艾西礼面前一递,示意对方张嘴,“这个好吃,尝尝?” 艾西礼费了半天劲也没能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只好含糊开口:“……我吃不下了,老师。” “就一口。”夏德里安循循善诱,“不骗你,真的好吃,尝尝看。” 艾西礼看着眼前笑眯眯的人,只好张嘴咬了一口。 下一秒,一股极其呛人的气味直冲鼻腔,艾西礼连打数个喷嚏,险些呛出眼泪。 夏德里安哈哈大笑,这人在卷饼里刷了满满的辣酱,又裹上小米辣和青红椒丝,一口下去,舌头都要失去知觉。夏德里安边笑边给艾西礼拍背,同时把咬过一口的卷饼三两下吃完,他倒是不怕辣,神色反而很享受。 艾西礼就没他这么能吃辣了,年轻人咳得停不下来,最后还是夏德里安给他买了一杯酸梅水才止住。 他们把长街从头走到尾,结束时已经将近上午十点。艾西礼原以为他们会找个地方坐坐,结果夏德里安带着他拐了个弯,在一间店铺前停了下来。 他显然是熟客,跟老板打过招呼,直接上了二楼。 这确实是“找个地方坐坐”——艾西礼坐在窗边,看着伙计手脚麻利地将碗碟铺开,沉默片刻后开口:“老师。” 夏德里安正用热水涮碗筷,闻言转过头,“怎么?” 艾西礼以一个相当艰难的语气问:“……我们还要吃吗?” “十点了。”夏德里安理所当然道,“可以吃午饭了。” 艾西礼:“……” 他已经撑得有点思维涣散,忍不住开始神游,他看着伙计把茶杯注满,在水汽中恍恍惚惚地想:军部好像真的有人因为消化不良报过工伤。 一杯热茶被推到他面前,艾西礼抬头,看见夏德里安示意他面前的茶杯,“助消化的,喝一点。” 艾西礼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讲话,夏德里安又说:“先不要喝冰水,刺激肠胃,我怕你待会儿吐出来。” 艾西礼体会着几乎顶到嗓子的饱腹感,非常老实地拿起了茶杯。 菜还没上,夏德里安开始嗑果盘里的瓜子,边嗑边说:“朱雀坊的饭店大多是广州人开的,也有其他地区的商人,但还是以广州菜为主。” 艾西礼说:“我听说广州人都不太能吃辣。” 夏德里安似乎想到了什么,乐道:“是不行。” “老师去过广州吗?”艾西礼问。 “去过一次。”夏德里安道,“不少年前的事了。” 他铺捉到艾西礼眼中浮现的好奇,清清嗓子,开始讲述:“广州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万城之城。 “进广州之前,所有外国船要在远海处引水挂号,我记得那个时候是深夜,甲板上突然有人大叫,说能看到广州了,很快所有人都挤到了船边。 “那个其实时候距离岸边还很远,但已经能看得到广州城。好多人都从栏杆上伸出手,往外抓,因为从夜间看过去,广州真的像一座金山,仿佛伸手就能抓到满把的金子。” 艾西礼:“金山?” “那其实不是金子。”夏德里安笑了笑,说:“是灯。” “无边无际的,布满整座城市的灯火。” “朱雀坊没有高楼,远东的建筑大多是木质结构,房屋通常不会建得太高。”夏德里安说着掀开窗边竹帘,细雨洒了进来,“但是广州的工匠用泥金的抬梁一层层搭上去,楼可以建得非常高。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在远海处看到了一座翘角高楼,高得几乎像是从天上倾泻下来的,楼背面是巨大的满月。” “后来进城之后我听人说,那是八十一楼,广州最高的建筑。每年都会有人登楼,最好的武者或者最好的诗人,武者会在楼顶饮酒舞剑,诗人会把自己所有的诗从楼上抛下去,有时候豪商也会凑热闹,从楼上往下倒的除了酒和诗,还有磨成细粉的金铢。” 艾西礼听得入了神,夏德里安继续道:“我那个时候还不太会讲广州话,但是广州有很多人都会外语,他们称为洋文。外国人在广州很常见,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过粤海关,下船,到广州城外的使馆街上,很难想象那是个远东城市,街上的建筑看起来就像选帝侯大街或者慕德兰的随便哪条大街——甚至能找到类似萨赫的咖啡馆。后来我听说使馆街也叫番禺街,是专门为远航商人准备的驻地,很多使馆都由十三行商人出资建造。” 艾西礼想到了亚历山大城的诸国街道,“是不是就像亚历山大城?” “也不太一样。”夏德里安想了想,“广州更慵懒。” 艾西礼:“慵懒?” “慵懒是用金子堆出来的底气。”夏德里安抓了一把瓜子,咔嚓嗑开:“我去广州的时候经历了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艾西礼:“什么事?” “我吃撑了。”夏德里安懒洋洋道。 艾西礼的表情从迷茫到震惊,看起来他一开始想说“吃撑了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到回过神来,意识到“让老师吃撑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广州的饭馆几乎二十四小时不歇业。”夏德里安比划了一下,“喝茶就能喝四轮,早茶午茶晚茶还有宵夜,他们甚至发明了个词语叫早午茶,专门招待早上起不来的客人——” 话没说完,一瓢水突然从窗外泼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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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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