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齐欧带着微笑,安静流泪。 管教摇了摇铃,探监结束。亲属们不约而同地隔着网格板和犯人十指相扣,只有奥罗拉起身就走。塔齐欧将手伸向网格外面,茫然地抓取着空气。“同在……”他喃喃低语,“你和我同在,莫里斯……” ※ 早上九点,塔齐欧走出收容所,被带往审判大厅。 前来看热闹的市民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法警几声喝令,他们才慢悠悠地腾了条小道出来。塔齐欧没精打采,心不在焉。这些人类像怪物似的盯着他,而他也在个别陌生面孔上捕捉到了罕见的关爱与怜惜。 进入审判庭——房间不算大,审判官和陪审团多半穿黑色制服、头戴白卷假发套,各自居于深栗、茶褐色楼座。塔齐欧走上被告席,转身面向群众,看到诉讼代理人后边的梯形旁听席上坐满了官绅贵妇。 随即他发现安德鲁·兰切斯特正坐在公诉人——他母亲身边,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这只人类身披黑色大衣,系深蓝色金鸢尾花纹领带,喷了水的黑发明光锃亮。塔齐欧坦然扬起下巴,这一举动引得旁听席一阵窃窃私语: “啊!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 “这模样,说他猥亵男人我是不信。” “你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咱侄子条件也不赖,家境优渥、学识渊博,又英俊又有钱,可不是这红发佬能高攀得起的……” 证人(兰切斯特老先生)开始念证词,前面塔齐欧没仔细听。“1890年12月26日,下午1点过5分,我和我的爱人动身前往格罗夫纳广场7号——我们家私人药房,去看望我们的儿子。约莫半小时后,我们到达目的地,见柜台没人,就决定到后院的诊疗室去看看。门被反锁,听里面有动静,我爱人就用挖耳勺拧了下钥匙孔。门一打开,就看见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野小子,衣衫不整地搂着我儿子,正要对他图谋不轨!” “你胡说!”塔齐欧叫出声来,面颊通红滚烫。 没人理他,检察官按照程序念起诉书,列出原告三条诉讼请求: 1. 依法追究被告刑事责任。 2. 判令被告赔偿原告医疗费用1027英镑12先令,护理费用356英镑16先令,营养费334英镑3先令,后续治疗费212英镑,精神损失补偿费2390英镑等等,总计4320英镑11先令。 3. 本案诉讼费和律师代理费由被告承担。 接着检察官论述到塔齐欧的罪恶与野蛮:“被告居心叵测,靠装病接近我们善良的安德鲁·兰切斯特先生,目的是对他进行猥亵。强迫不成,便运用化学药品将其麻醉……”他声音粗哑沉闷,以至于现场除塔齐欧外,所有人都听得昏昏欲睡,甚至有的交头接耳讨论起新出的话剧和下午茶。 如果塔齐欧有条件,这时候就该他的辩护律师出来发言了。“我不同意证词和诉讼请求里的每一个字。”塔齐欧为自己辩护道,“为了我自己的权益,我必须实话实说——我才是真正应该提出诉讼请求的那一方。” 他望向“受害者”:“你知道真相,兰切斯特先生。” 在集体目光的注视下,这只人类从座位上站起来,俨然一副高贵优雅的姿态。“真相,”他停顿后说,“就是证词和诉讼请求里的每一个字。” 现场一片哗然。 塔齐欧身体向后倾斜,差点摔下去。 “你撒谎……”他呼吸急促起来。 “我撒谎?”兰切斯特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带着他的雪松和岩兰草香味,“我问你,你的裤子是谁脱的?衬衣的纽扣又是谁给你解的?” “我……” 塔齐欧双目涣散:“你让我脱的,兰切斯特先生。” 人类笑了。“我让你脱?”他回头看了眼附和他的观众,问塔齐欧,“请问你多大了,奥沙利文先生?我是你的父亲还是什么?别说我没让你脱,就算我真这么说,能让你听话到这份上也实属不易啊!” “因为我相信你。” 塔齐欧道:“我是来找你看病的,尽管我知道你无能为力,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这话令兰切斯特自尊心受挫。 “你竟敢质疑我的专业能力?”他脸颊微红,“好,你说你找我看病。病呢?你的病在哪儿呢?” 一番思量,塔齐欧指向对方额头:“在这里。” 安德鲁·兰切斯特反应过来后面色铁青。“您看到了吧,先生?”他转向法官,“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欺骗我、陷害我,此刻还敢当着您的面羞辱我!” 塔齐欧语声幽咽:“是啊,我对你的羞辱,和真相一样不言而喻——脱我衣裳的是你,吻我嘴唇的是你,被抗拒后恼羞成怒杀了我的人还是你。” 他这一说,审判庭当即炸开锅。 “胡编乱造……” 人类惊慌中扶了下眼镜,踉踉跄跄回到座位。“我不要赔偿了,法官大人。您直接给他判了吧。” “你急着把我关起来,兰切斯特先生——是害怕了,对吧?”塔齐欧大声说道。“你怕我对你构成威胁,可我一开始并不想伤害你。你将自己制造的威胁强加于人,却又为此担惊受怕。可见你最大的威胁不是我,是你自己。那把刀上有我的血,地板、诊疗床,还有你的镜片和指甲缝,到处都是我的血!” 审判官敲定法槌: 塔德乌斯·奥沙利文,你所犯下的罪行极其恶劣,我将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判以你最严重的刑罚。这些刑罚对你来说都算轻的。 现本庭宣判,你将入狱并服劳役——五年。 听到结果,塔齐欧的脸变得极其苍白,跟着又听到四面有人说:“天哪!五年!……体格好的汉子进去半年都熬不住……判得太重,这孩子今后算是毁了。” 他被押出审判庭送往瑞丁监狱。 外面的人类聚在两侧,这时他们的表情只剩下震惊和嫌恶。谩骂接踵而来—— 耻辱;恶心;变态。 肮脏;龌龊;毒瘤。 他们朝他吐口水、扔烂菜叶,更有甚者丢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鼻梁。漫天飞雪,塔齐欧捂着伤口,让它在里面安心愈合,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最后坐进囚车。他没什么东西可想,只感到庆幸—— 庆幸莫里斯不在。 庆幸他的朋友都已不在。
第85章 85 1891.九月十三.瑞丁监狱 接见室空旷简陋,潮湿掉漆的地板中央只放有一张长方形木桌和两把靠椅。一盏废弃吊灯傲然垂挂于天花板上,尽管它已经老得不能再照明,但至少能够在晚年形影相吊。 安德鲁·兰切斯特在它下方,如坐针毡。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走进监狱,所以心里很惶恐,同时又有些亢奋。娇生惯养的缘故,他从来没见过这里,更难以想象这世上竟有如此不堪的地方。 正想着,房间门打开,狱吏领进来一个小伙子: 他的红发被剪短,单薄的身体不需要凭借束身衣来显瘦,囚服裤腿拖地,依稀可以看到藏匿其中的那双脚没穿鞋子,脚趾盖上满是泥垢和血痂。 在狱吏的搀扶和安慰下,塔齐欧坐到安德鲁对面,侧身对他,然后抱住两条腿,整个人缩在椅子上。 狱吏回到门口监视。 探监者将一个陶瓷炖盅从怀里转移至桌面,推向那边。“我叫佣人给你炖了鳕鱼汤,奥沙利文先生。”他说,“快趁热喝吧。” 塔齐欧毫无反应,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安德鲁审视着他,那张令人疼惜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正在思考吗?他在思考什么?还是说他已无法思考?在场人不得而知。 人类矫揉造作地推了两下眼镜,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纸和钢笔,用接近命令的语气对犯人说:“把你想要的东西写下来,到时我安排人给你送过去。” 终于,塔齐欧转过脸来,纤柔的眼睑微微闪动,给人一种疲倦的感觉,仿佛它们下一秒就要闭合。 厚重肥大的云将光线从栅栏窗内窃走,他的眼角被暗影覆盖,只能看到中间的鼻梁,和鼻梁下方——那对微笑的、血色贫乏却不失莹润的唇。 他大概是疯了——安德鲁这样想。但又没完全疯,至少在捡便宜这块儿一点也不含糊。 确实。这里伙食差,所以他一定想吃牛排;这里铺盖少、衣服薄,所以他盼着有架火炉;这里没人待见他,所以他要趁机向自己讨份爱或赞美。 塔齐欧伸出右手——安德鲁紧盯着它,他认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它更素净、更脆弱、更圣洁、更没有实质感的东西了。它握笔的过程、姿势,无不彰显对钢笔的敬重,对待纸张同样如此。 不过就目前状况来看,安德鲁·兰切斯特已经不奢望塔齐欧能写出一个完整的英文单词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疯子适度地理解、包容,也不失为一种绅士风度。只要能传达出有效信息,哪怕他画一幅儿童简笔画都算他聪明。但最终极有可能只是一堆乱糟糟的线条。浪费墨水是必然之事。 没一会儿,塔齐欧将纸笔推过去,又魔怔似的缩到座椅上一动不动。安德鲁拿起纸张,目光现出一种阴鸷的傲慢——纸上排列着一串串纤秀、整齐、有如精心绘制的英文字母,内容如下: 《算数研究》拉丁文原版 约翰·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 《电学实验研究》 迈克尔·法拉第 《化学哲学的新体系》两册 约翰·道尔顿 《火与空气》 卡尔·威尔海姆·舍勒 《动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不明 后面又补写了“道林原型”几个字,但被两道平行斜线无情划掉。最后,是一幅笔触精锐细腻的钢笔画。 安德鲁·兰切斯特深深凝眉——那是一个恶心的、长满蛆虫的大脑——是自己的大脑。 炖盅被打翻,汤汁洒了一地。 他气得将这份书单与画作撕成碎片,降雪般扬到塔齐欧脸上。“该死的疯狗!”他吼了出来,“你这种货色怎么还不下地狱啊?” 见塔齐欧无动于衷,他气忿地抬起手掌,被狱吏拦下。“请注意您的言行,兰切斯特先生。” 安德鲁·兰切斯特甩手走到门边。 “妖里妖气的死基佬!”他一边回头叫唤,一边擦眼镜片,“别指望我以后会来看你,就算你哭着跪下来求我都不行!”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尖又奇怪、面部表情阴险扭曲,但那又如何?他变成这样全是塔齐欧一手造成的。这个罪魁祸首、这个奴隶就应该永远被囚禁于此,永远在无尽忏悔中乞求主的原谅! 探监者拂然而去,安静的囚犯被狱吏搀回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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