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应当是他的噩梦。 拖拽终于停了下来,李司净仿佛是一头献祭的牲畜,狠狠的砸在冷硬石台之上,难以顺畅呼吸。 偏偏他能听到声音。 “司净,这里就是祭坛。” 许制片,他从小认识的许叔。 经历了ICU消失了数月的许制片,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印象中干练精明的模样。 他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衣,仿佛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初秋,不见隆冬时刻的寒冷,坦然的站在一旁。 许制片环视周围,没等到李司净回答,径自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他感受到头皮抓挠的痛,听到许制片亲切的笑。 “你来过好多次了,还没想起来吗?” 李司净根本看不清周围,视野里一片昏黑。 他隐隐约约能见到一座蜿蜒向上的石阶,刚才许制片拽着他一路颠簸磕碰,正从那边下来。 视线再往上,又是漆黑一片。 光亮弧形照出的轮廓,似乎来自一支蜡烛,跳跃摇曳,模糊不清。 他确实来过这里,在他的梦里。 他甚至在剧本讨论会上,讲述过这样的梦境—— 林荫走下长长台阶,进入了祭坛,会在那里,打开箱子。 那样的情节,被许制片果断否定。 最终改为了林荫走入寒潭,打开了箱子。 李司净嗤笑一声,恨自己的记性如此之好。 “我想起来了,所以你要做什么?” 没有崩溃,无法挣扎,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上的刀。 比起一刀捅死久违的许叔,他更想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让我活过来。” 许制片似乎发现李司净什么都不知道,神色都冷了下来。 “让死在这座山里的许叶活过来。” “许叔,你不是活得挺好的。” 李司净冷笑一声,“出了ICU还关心林荫的选角,《箱子》拍摄,我怎么不知道你死在这座山里了?” 他松开手,蹲了身,皱着眉仔细凝视李司净,亲切柔和的声音,顿时变得阴沉可怖。 “我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你能安安心心让这家伙成为林荫,拍完《箱子》实现所有人的愿望,我会没事,你也会没事。” “这样难道不好吗?” 许制片的语气有着李司净听过多年的腔调,圆滑儒雅,依旧是极好的商人,懂得权衡利弊。 “《箱子》是一个好故事、好电影,谁来演都不会抹消它即将创造的奇迹,观众会心满意足的记住它,谁还会在乎男主角原本叫什么?” “既然没有人在乎男主角,那你为什么一定要陈莱森!” 李司净不信他说的投资方要求,更不信带资进组。 亲身来到了敬神山里传说中的祭坛,李司净有理由相信,“陈莱森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得去当这个主角!” “因为他是一个极好的容器,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许制片没有必要再瞒他,笑着去说。 “这种贴满标签的容器,最容易吸引有着单纯的情感和单一行为逻辑的人,他们的脑子不愿意过多思考,却愿意将容器奉为信仰。而本能排斥的人,有着极强的反叛心,并非完全的理智,甚至可以说是自诩高尚,实则自私自利。” “这样两种人,看完《箱子》就会受到强烈的冲击。他们会互相鄙夷,互相争吵,会看生活中的一切都不顺眼,直到大打出手,将自己梦里获取到的信念贯彻到底。” 许制片的笑容灿烂,讲述了一个他期待的结局。 “然后,丑陋的人互相残杀,让不想活的人实现愿望,让想活的人借着容器回到世间。你看,各得其所,多么美好。” 李司净并不觉得美好,只觉得幸好他杀了陈莱森。 他说:“《箱子》不是为了让人互相残杀而存在的。” “但是你确实可以做到。你还记得《赵满江》吧?你在大学的时候,随便帮我改了几笔剧本。” 许制片笑着夸赞,仿佛他们在开剧本会,而不是阴暗寂静的祭坛,讨论生与死。 “想不到那一次的效果很好,资本赚到了钱,演员赚到了名,观众赚到了欢笑。你只是改了几幕戏,就让这几幕戏成为了经典。” “而这几幕经典,引发了网络大面积的论战,几乎到了线下约架、官方发声都难以平息的状态。” 李司净脸色铁青。 他记得。 《赵满江》当初上映,瞬间点燃了观众的热情。 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本身就带着阶级与阶级的矛盾,穷人和富人的争端。 喜剧片挖掘这些矛盾和争端,放上荧幕,自然惹人捧腹爆笑,又惹人揽镜自照。 谁知道,那些没吃过苦的少爷小姐,看完电影,兴致大发,借着电影的桥段,捉弄路边摆摊卖菜的老头,还发在了网上博取流量。 心存善念的观众见了视频,怒火中烧,批驳这些少爷小姐们祖上脱贫脱困还没五十年,就开始大摆资本阶级的架子。 一时之间,吵贫富差距的,吵先富先跑的,吵贪官污吏的,吵苦一苦百姓的。 一部简单喜剧电影,瞬间跟各种时事热点挂上了钩。 也将《赵满江》炒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火。 李司净并没有当回事。 《赵满江》的剧本已经很完善了,他不过是根据自己在李家村的见闻,随便改了改台词,换了换场地。 非要说花了什么心思,大约是给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加了一句念念不忘的“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作为他的定场诗。 根本算不上“编剧”,也不需要什么署名。 但李司净没想到,许制片连这都要算成他的功劳。 “你不信。” 许制片读得懂他的神态,笑出声来:“当年我也不信。” “等到《赵满江》这么一部喜剧,引得各方关注,大打出手了,我才意识到……原来叶家那群老不死的东西,说的都是真的。” 李司净是李铭书拼了一条命,从敬神山里带出来的宝物。 这样的宝物,将思想寄托在广泛传播的荧幕上,霎时就能引得思潮狂浪汹涌、人人前赴后继,甚至能让死人复生。 “司净,是你害死我的。” 许制片的脸变得狰狞,仿佛是黑影烂泥掩盖了他本来的面目。 “你让你外公都活了过来,活在了独孤深的身体里,为什么不能让我活过来?” 李司净一身的痛,在这句话里变得遥远。 所有的感知都在冲刷他的思绪,霎时都理解不了许制片的意思。 “什么?” 他想起外公说独孤深走丢了的梦,想起周社挥刀砍下独孤深头颅的梦。 他记忆中清清楚楚,沉默寡言的独孤深,没有任何跟外公相似的地方。 就连镜头前拍摄的场景,也极为符合林荫的性格。 李司净比谁都清楚,外公的脾气。 温柔笑意、平静随和,绝不会是冲动莽撞敢跟歹徒呛声的林荫,也不会是一脸麻木,反复琢磨演技的独孤深。 “这不可能。” 李司净一时之间回不过神,在浑身疼痛中咬牙切齿的说。 “这不可能!” “你在装什么一无所知?” 许制片的视线盯紧了他,森然冷漠的表情,像极了一个陌生人。 “我还没选好合适的人,你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拿独孤深的命去换了李铭书。现在却要说不知道吗?” 他的语气忽然温柔,伸出手钳制住李司净的下巴,迫使李司净仰头。 方才阴森得陌生的许制片,笑意亲和,再次说道: “司净,我是你的叔叔,我看着你长大,你得让我活。” 李司净眼神一凛,他只有一个叔叔,那是他的小叔。 手指折断般的疼,也不妨碍他握紧掌心的刀,猛然划破许制片钳制他的手。 昏黄烛火之中,鲜血溅射,成为了他最有力的回答。 “滚。” 李司净握紧了刀,“我没有你这样的叔叔!” 许制片的手臂裂开了一段皮肉,隐约可见森然骨骼。 鲜血顺着皮肤流淌出蜿蜒的痕迹,他却感受不到痛一般,站在原地,没有哀嚎,也没有呼救。 嘀嗒、嘀嗒…… 血落在地上,融入漆黑湿润的淤泥。 李司净亘久未消的幻觉,在眼前重新汇聚。 烂泥汩汩,黑影幢幢,散发着躯体溃烂般的腐臭,流淌在许制片的脚下。 这样的场景,李司净格外熟悉。 仿佛是陈莱森遭到痛殴,溅射出来的黑影烂泥,再度化作喷涌的鲜血,于他眼前泛出诡异的黑影。 “……别管他……他有刀……” 隐隐传来的声音,有如陈莱森阴魂不散。 “把我的命书找出来……把你的命书找出来……合适的身体要多少有多少……” 李司净看向那片发出声音的黑泥,费劲的扶住石台,站了起来。 他身体的关节仍在痛,握紧短刀的手微微发颤,也不妨碍他听得清楚。 那是陈莱森的声音,地下室里蔓延着腥臭,被他一枪射杀的东西,竟然还活着。 还敢说话。 李司净将手里的刀,郑重的放回口袋,再伸出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枪。 “这是阴魂不散的陈莱森,还是占据了陈莱森身体的恶心玩意儿?” 他手里有枪,就不会畏惧任何的噩梦。 然而,许制片面对枪口,依旧笑容亲切,声音和煦。 “这是叶家想要活过来的老祖宗,陈莱森虽然不错,但他毕竟被你送进了监狱,不太方便,得找新的。” 新的什么?李司净一想就懂。 他竟从折磨自己的痛苦里,扯出笑意,嘲讽道:“他找多少新的身体,我都能给他送进去。” “啊啊啊!” 那团黑影烂泥张狂袭来,直冲李司净的眼睛。 “砰!” 李司净的枪从不留情。 然而,那些漆黑污秽的东西,燃起一阵火光,飞舞得像是纸钱烧出的缭绕烟灰。 剩下的泥泞瞬间缠绕在李司净的手臂、脖颈,扼住他的呼吸,沉重得一如当初病入膏肓。 “……他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杀了他一样的……” 李司净宁愿自己听不到这些恶心的声音。 他想周社了。 这个王八蛋……进山就失联,难道不知道他在祭坛吗? 李司净在混乱的声音里,脖颈断裂般泛着跳动的疼,一下一下蔓延到肩膀、手肘,连带着握紧了刀的手指,都随着声音牵动了浑身上下擦破的伤口。 加剧的病症,折磨得李司净想要呕吐。 又清晰感受到地上流淌的浓稠黑影,在趁着他的虚弱,顺着渗血的破口,一点一点地侵入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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