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感觉,他反反复复经历过,实在是过于熟悉。 黑影在缠绕他。 死亡在穿过他。 当那些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烂泥,裹住了他的躯壳,试图拧断他的手腕,夺走他最后的挣扎。 “哼。” 一声轻蔑的响动,极近的划过李司净耳畔。 那一瞬间,令他神志不清的窒息感,消退得干干净净。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仿佛伤口愈合。 连他握住的枪,都有了实感,偏偏也伴随着一道狠心的嘲笑。 “——这都逃不掉?” 外婆? 李司净像是被长辈戏弄的孩子,对外婆充满了埋怨。 外公又没教过他,他逃不掉不是很正常吗! 李司净找回力气,下意识就抬手射杀许制片。 既然黑影从他身上流出来,那么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空旷的子弹穿透许制片的身体,落在地面漆黑的烂泥之中,如同点燃一地桐油,爆发出极强的火光。 “笨蛋。” 外婆显然不赞同他的行径。 “那我能怎么办!” 李司净连出声的怒吼都透着委屈。 总不会神出鬼没、无所不能的山鬼,来这儿就为了嘲笑他! “唉,李铭书怎么教的。” 外婆的嫌弃,伴随着无奈的唉声叹气,昏暗祭坛刮起一阵厉风,卷得李司净眼睛都睁不开。 狂风轰隆,烛火都随着那片无形的风颤动。 李司净再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一束跳动的烛火。 那是一支青铜色的圆形灯柱,雕刻着规律的弦纹,盘根错节,引至灯芯,如同敬神山祭祀大典高举的镫灯,照亮了昏黑的室内。 斑驳的影子映出一头杂乱的黑色长发。 那身影瘦弱得似曾相识…… “陈菲娅?” 李司净一声试探的呼唤,吓得瘦弱的身影惊恐的转身。 他见到一张失措的脸庞,烛火投射出骇人的阴影。 陈菲娅还是那么怕人,几乎抱着手上的东西,转身就要跑。 “等等!” 李司净伸出手抓她,狭窄的室内爆发出一阵物品落地的撞击,陈菲娅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逃命一般躲在了架子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李司净不是宋曦那样慈悲为怀的医生,更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 从万年在梦里失控,他已经对陈菲娅产生了反感。 他清楚陈菲娅受到了伤害,但不等于他会原谅陈菲娅做过的所有错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会来敬神山?” “这些东西是什么?” 李司净的语气并不算好,一声一声质问,令陈菲娅更为谨慎的躲在架子里。 他完全可以伸手推开架子,抓住这个可能是帮凶的女孩,逼问她一切。 偏偏烛火跳动,照出了满墙、满地、满桌的竹简。 那些编为一册一册的竹简,刻着眼熟的笔画。 是李司净跟美术研究过的铭文。 他能够看清“少时衣食无忧,中年家财散尽,晚年凄苦无依”。 也能读懂“少时父母双亡,中年家庭幸福,晚年子孙满堂”。 一句一句,仿佛是算命的庙宇、道观挂着的祈福牌子,写尽了无数人的少年、中年、晚年。 李司净读着读着,忽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他真的认识这些字,而是这些纹路复杂的刻痕,将它们承载的含义,投射在了他的脑海。 “命书?” 李司净看向陈菲娅,冷漠质问:“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命书?” 陈菲娅只是蜷缩在架子背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回答,一动不动。 可她微微发颤的身影,在烛火里投射出晃动的黑影,足够让人知道她的害怕。 李司净一腔怒火,恨不得砸碎这座架子,抓出陈菲娅,强迫她说话。 又不停按捺,告诉自己: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不能把希望寄托给一个受伤的孩子。 于是,李司净皱着眉去翻那些竹简。 清冽的触感,仿佛带着寒潭冰凉的气息,刺得李司净从指尖冻至手臂。 可他依然一卷一卷的翻过,终于在句句判词之后,见到了无数的名字。 孟齐心、赵山、叶正初、廖良…… 全都没有见过,李司净毫无印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谁的命。 外公的?妈妈的?还是周社的? 桌上厚厚一摞,一无所获。 李司净正要去翻墙里的命书,脚尖踢过一卷竹简,发出零碎的响动。 他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终于见到熟悉的“许叶”—— “少时寡情鲜亲,中年命丧车舆,天理定数无可回转,献女四十四入山,年年岁岁,执迷不悟。” 那些文字生出了声音,成为了李司净脑海的轰鸣回响,瞬间随着许叶的命,凶猛涌了上来。 盘旋不散的祭文,听不明晰的念诵,还有灰袍长发面具的司仪,带着一列一列声势浩大的祭祀队伍,在“献女四十四”的冷漠记述中,发出一阵一阵哭喊叫嚣。 高贵的人祭,卑贱的人牲。 源源不断的葬在这座山里,成为了山脊通达天界的阶梯。 李司净握紧了手里的竹简,只想毁掉这份歹命。 可他眼前见到的不再是文字,所处的不再是烛火摇曳的祭坛。 而是混乱的闪过寂静的寒潭、杂乱的土地庙、喧闹的盘山道,还有远远眺望敬神山的祠堂。 李司净神魂不定,视线没有准确的落脚点,仿佛坠入了更为混乱的幻觉。 “司净!” 一声苍老笃定的呼唤,令他视线瞬间坠落。 再一睁眼,李司净发现自己站在贤良资料馆的戏台前,凝视着石框镶嵌的敬神山。 戏台没有披红挂绿的装饰,灯笼更是破败不堪,在连绵细雨里随风吹风,灯穗飘零,冷清落魄得很。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询问: “李老,听说这里以前是李家祠堂,是拿来供奉祖宗的,怎么会砸空了一面墙,像是供奉这座山似的?” 有老者应声而答:“因为敬神山,又叫祖宗山。” 外公? 李司净闻言,急急的去找外公,却只能见到祠堂空旷,没有人影。 唯有人声。 外公的声音比李司净记忆里年轻许多,不疾不徐的回答着年轻人问题。 “这里的李氏宗族,在商纣时期原本姓理,是执掌刑法的理官,因族长得罪纣王而被处死,逃难途径此处,得了敬神山的庇佑活了下来,就改理为李,在此定居。直至武王伐纣,改商为周,李氏宗族就往山里献祭了许多人牲,一是孝敬祖宗,二是侍奉神明。那会儿古人迷信,觉得献祭了人,就能和神沟通,保佑四方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家族显贵。” “人牲有抓来的奴隶,嫁来的家眷,但也有他们的至亲骨肉、至尊君父,所以才会有这座祠堂,砸空了墙,困住了山,烧香供奉着这座山里的神,死在山里的祖宗,才好日日夜夜的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 年轻人听了,又问:“人都献进去杀了,留下来的鬼,不会全是仇恨吗?烧香供奉有什么用?” “你不是都知道吗?” 外公的声音带笑,点破了来者的明知故问。 “叶家那么大的基业,年年进山献祭,连以前明令禁止的时候,都不肯放弃,还要派了我们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换回死透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孤魂野鬼……” “一朝散得干干净净,你说换回的鬼,是回来报恩,还是回来报仇?” 年轻声音没有回应,戏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呢?” 外公一声询问,“叶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还年年来李家村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 李司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年轻脸庞。 年轻的许制片穿着衬衫西装,站在落魄寂寥的戏台前,与李司净六岁时初见时并无两样。 他笑意和煦,依旧是李司净记忆里亲切温柔的叶叔。 “我只是想活着。” 许制片眼神柔和,平静的说出了天经地义的渴望。 “无论多可贵的祭品,多难实现的祭祀,我都愿意试一试……李老,您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也能看到我的未来。”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无非是鸡鸭鱼肉,而不是四十四个女人。 “我活着,不是比别人活着更有意义吗?” “这座山并不喜欢活祭,杀戮也不会使人长寿。” 外公的声音慈祥,“古时候帝王杀的人不够多吗?他们身份尊贵,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须臾,不过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对自己性命的尊重。” 许制片闻言,却笑着问: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让令尊令堂死而复生呢。” 那一刹那,李司净的视野里出现了外公的身影。 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蓝色布衣,依旧是他童年记忆里温柔的模样。 可是这份温柔,在许制片面前变得苍凉,一双眼睛泛着警觉,又眉眼弯弯的笑着去答: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胡乱去信这样的传闻吗?” 许叶笑着说出了可怕的话,“可我的三伯说,他亲眼看到曾经死在医院的人,半夜活了过来,怀着忏悔的写下了谅解书,才帮您逃脱了杀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传闻,您又为什么活到现在?” “因为这是一场梦。” 外公的视线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心头一惊,视线与外公相撞,又赶紧走开,发现外公看的,是贤良资料馆镂空石墙,框起来的大山。 “一场噩梦。” 外公的叹息悠长苦痛,没等李司净再仔细凝听,手腕就被猛然抓住! 他反手挣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衣物。 那是林荫在祭祀戏份上穿着的伪装,粗布缝成的祭祀袍,赤红挂绿的绅带系于腰间,一如镜头前与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样。 偏偏长着一张温柔俊秀的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 “司净,你该回去了。” 那人亲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费劲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这人是谁。 “外公……” 李司净唇齿发寒,只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腕,都泛着一股冷意,再也没有曾经记忆中的温暖。 “你真的活过来了吗?” 活在了独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荫身上。 李铭书笑了笑。 那身披红挂绿的显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变为了朴素的衬衫与黑色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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