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她的女儿像是一条做错事的落水狗一样,回去摇尾乞怜,唯命是从,变成听话的奴隶。 纪怜珊冷得唇齿发寒。 她只是演过一部电影的舞女,敬业的做了一个演员,她的妈妈却觉得她自甘堕落,去做了供人取乐的妓。 活该落得这种下场。 她说:“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以后不会了。” 她的妈妈,并不爱她。 可她受了伤的时候,依旧在期望妈妈的爱。 纪怜珊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纪怜珊从来不是贤妻良母、大家闺秀偏爱的脾气,她在弟弟出生的时候就清楚意识到:爸妈根本不爱她。 那是纪怜珊的噩梦。 她忍不住在这样的幻觉里,在空旷的树林里,癫狂骂出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一个演员,我只是演了一个舞女,就要被那些男人叫去陪酒!” “怎么没人骂他们下贱,怎么没人骂他们恶心!”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能用一句男人都这样轻描淡写的原谅!偏偏只会尖声厉气的指责我!” 她没有靠山,没有后盾,没有家。 只有一腔凶猛奔涌的不甘和悲愤。 纪怜珊在枝叶簌簌,漆黑陌生的树林,见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噩梦。 她需要很努力、很拼命,才能获得一个角色。 然后很努力、很拼命的拿下值得炫耀的奖项,获得广受认可的赞誉。 最终,她成为亲戚在饭桌上的谈资,在至亲父母的口中,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错,只可惜: “珊珊的年纪,眼看着就大了,也该早点结婚生个孩子,那才幸福啊。演那么多戏,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因为她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所以她没有用。 被人强加的任务,永远是一个女人活着无法摆脱的痛苦。 不断回荡在噩梦之中,惊吓得纪怜珊匆忙的逃跑,不愿再听,不愿再想。 纪怜珊几乎回顾了自己疲惫又忙碌的一生。 在自己的噩梦里眼泪盈眶。 死了算了。 这样的念头浮现出来,纪怜珊忽然停下了脚步。 泪水划过她铁青的脸,寒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寒颤。 可她心生困惑。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不逃了,她满腔愤怒,冲着那些在她耳畔叫嚣的声音痛骂: “什么玩意儿,这么一点小事,都敢叫我去死?” 她的怒火回荡在空旷的树林。 这要是给她一把刀、一柄剑,她能砍得孤魂野鬼抱头鼠窜。 那些幢幢黑影,似乎在夜色汇聚,一张口又是烦人的话语。 “听说了吗?她把自己名字都改掉了,也不是跟妈姓,家里往上数八辈子都没亲戚姓纪,她这算什么意思?” “她妈脸色多难看啊,还好生了林迎,我就说当妈的得有儿子才靠得住。不然珊珊做这种事,她妈以后出门都抬不起头咯,太不孝了。” “闭嘴!” 纪怜珊站在树林,泪水仍在流,声音却凶恶坚定。 “反正我也没求她生我,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根本没有得到爱。我不过是他们想生儿子的副产物,他们现在有儿子了,林家有耀祖了,我才不想叫林东方的孙女儿,林迎的姐姐,更不想叫林家那个嫁不出去的女的,谁的老婆,谁的妈!” 她在鬼影幢幢的树林,厉声呵斥那些规矩和那些传统。 在电影圈里,她全靠自己,养成了一身火爆的脾气。吃了很多苦,可是她也一年一年的走过来了。 “我的前途也用不着你们担心,等我老了死了,街头巷尾都会知道——”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纪怜珊!” 一通痛骂,更像是宣泄她心里的苦楚。 山里影子招摇的鬼魅,终于在她凶狠尖锐的叫骂里,露出了一点晃动的破绽。 纪怜珊胆大包天,伸手就去抓! “啊!” 柔弱的痛呼,伴随着哭泣的挣扎。 纪怜珊抓出一个小女孩。 她很瘦,长头发纠结得没有好好打理,被纪怜珊拽在掌心的手臂,细得脆弱得会断掉。 她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女人。 哭得害怕,一直在流泪。 “呜呜……呜呜呜……” 纪怜珊赶紧松了手,收起她虚张声势的凶恶,柔声细语的问: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在山里啊?” 陈菲娅不作声,默默的流着泪。 她没有办法实现这个可怕女人的愿望,因为她见到的愿望,光芒万丈、血海翻腾,比她实现过的所有愿望都要困难。 她做不到。 陈菲娅一句话不答,可纪怜珊依然对她温柔。 “这地方邪门透了!又走丢小孩,又走丢我们导演的……别待在这儿了,走,跟我走……” 她差点拽不动陈菲娅,毕竟是十五岁的人了,固执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挺沉的。 “起来!” 纪怜珊凶神恶煞,拉扯不动,立刻怒气上头的吼她。 陈菲娅怕得要死,赶紧顺从的站了起来,踉跄的追上她的步伐,被她拖拽前行。 纪怜珊一边擦眼泪,一边牵着陈菲娅的手往外走。 陈菲娅依旧害怕她,却低声问道:“你哭是因为害怕吗?” “嗯?” 纪怜珊擦干泪水,沉浸在噩梦的记忆里,根本克制不住流泪。 但她说:“我不害怕,你也别害怕。这风太冷了,你冷吗?” 陈菲娅没有回答。 纪怜珊这才发现她,这小姑娘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衫和运动裤,薄薄的一层,风都能吹出她瘦弱的轮廓。 这身穿着,恐怕在秋天都会冻个哆嗦。 也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们这些小妹妹真是的。” 纪怜珊终于松开手,脱下了自己厚厚的羽绒服,裹在陈菲娅身上。 自己里面有毛绒马甲,有厚实羽绒裤,怎么也比运动衫要抗寒。 “年纪轻轻追求骨感,不注意身体,以后老了小心得老寒腿。” 她絮絮叨叨,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似的,搂着陈菲娅继续往前。 敬神山的树林她不熟悉,但她知道,只要循着方向一直走,总会有路的。 可她走着,身旁传来细细的声音。 “你的愿望里,难道没有最简单的选择吗?” 陈菲娅依旧陷入属于自己的困惑,她帮宋曦、帮万年、帮严城都做过这样的选择。 她不理解纪怜珊过得那么苦,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样的选择。 “如果死掉的话,一切都要轻松很多……” “我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破口大骂,“谁让我难过,谁就去死!谁让我害怕,谁就去死!” “那些男人肆无忌惮,都拿刀上街杀人了,也没听谁说他们去死,我凭什么要死!” “我要拍电影,我要当演员,我要拿下我想要的奖,过我想要的生活。谁敢拦我,管她是我妈,是我爸,是我弟弟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通通去死好了!” 生活把她逼成了癫狂发疯的模样,那她就能毫不避讳的做一个疯子。 “这些鬼东西鬼打墙的玩意儿,把我导演给搞丢了,还想搞丢我。你大爷的,敢耽误我电影,等我出去,全给我完蛋!” 纪怜珊骂声回荡,她边骂边哭,攥紧了陈菲娅的手。 陈菲娅也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令她那么痛苦,死亡是最简单的选择。 却有人边哭边骂,凶神恶煞,告诉她最简单的选择不一定要自己去做。 世界让她感到痛苦,世界去死好了。 而她应该活着,去过想要的生活。
第60章 纪怜珊流着泪, 一路叫骂走出来的路,泛着清晰的光。 李司净看见那种黑影烂泥退避三舍, 也见到陈菲娅根本执拗不过的倔强。 难怪迎渡那么怕纪怜珊。 她真的好凶一女的。 凶得李司净笑出声,再次庆幸自己为《箱子》选角的时候,笃定的选择了风评并不怎么好但演技出众的纪怜珊。 纪怜珊的角色,总是荧幕上妖娆的陪衬。 女人嫉妒这样的女人。 男人垂涎这样的女人。 可她根本不是这样的女人。 李司净在电脑前见过她领奖,穿着西装长裤,丝毫没有获奖角色的妖娆姿态,也懒得穿出几分裸露,去赢得一声“美艳”。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她比任何演员都清晰的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即使是发表获奖感言,也是字字铿锵, 不卑不亢。 “感谢导演给了我这个机会, 也感谢这个角色让我坚定自我。角色永远活在荧幕上供人评价, 供人欣赏, 但我活着走在我的路上,在努力的做下一个我。” 她的眼神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坚定。 荧幕上凶恶的世界,衬得她软弱, 可是领奖的真实世界,她的凶恶, 让世界显得软弱。 李司净那时候就觉得, 她会是很好的小玉。 收敛客气的笑意, 冷漠旁观他人命运,坚定做自己的事,杀死一个又一个软弱的自我,变为坚硬如铁、无情无义的石头。 能够信念坚定的告诉林荫—— 你软弱, 世界就凶恶,你凶恶,世界就软弱。 李司净心中坚定,勾起笑意,理解了外公。 比起那些执迷不悟的命,这样的命更值得一看。 “……这李铭书!” 尖锐女音一声痛斥,仿佛外婆见陈菲娅被纪怜珊带走了,转头去找外公算账。 那股能够让李司净神魂出窍的力量,霎时脱离,再度回到了烛火摇曳的室内。 那些被他胡乱翻开命书,仍是散落在桌上。 而“许叶”的命,字字清晰,刻痕深邃,并没有变化。 李司净觉得那句“献女四十四”尤为刺眼,他本能的摸到口袋,拿出了周社给他的那把刀。 刀尖锋利,刃光闪烁,正是恰好适合凿刻竹简的好刀。 李司净不管,上手就去刮破“献女四十四”,恰如外公改写那些残酷不堪的献女祭祀。 他下手的每一刀,都会泛起难忍的幻觉。 仿佛曾经梦魇重现在眼前,见到了许叶献给这座的每一个女人的死亡。 有倾心于他的年长女性,被他骗进了这座山,捆缚以红绳,深埋入土地。而他燃着香烛纸钱,捧着一本烂书去念模糊不清的祭文。 有拐入山里的幼年女孩,像是熟透的鸡鸭鹅肉,放干净了血,洒在山头庙宇,等着祖宗能够显灵。 一个一个, 变成了杂乱的幻觉,占据了李司净的思绪。 那些山里消逝的灵魂,又随着他一刀一刀刮掉的痕迹,离开了深埋的土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血液,走出了大山,回到了家,忘记了一切,也从没遇见过一个叫“许叶”的男人,也不会再成为一座山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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