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根尾巴各管各的,差点绞成麻花,再这般下去,非得打成死结不可。 报丧灵鸠歪头:“真是饿虎扑食,好大的胃口,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濯雪反手按住尾巴,闲着的另一只手赶紧将那灵鸠攘开,心道添什么乱。 偏偏自己的嘴也在添乱,唇齿一张便脱口而出:“能吃是福。” 报丧灵鸠嘎嘎飞回。 “能吃是福,那岂不是得多多益善?”胧明轻哧一声,不衔她狐耳了,躬身替她把绞乱的狐尾一根根捋好,又偏偏狐尾上有千百经络,敏感至极。 濯雪腰肢疲软地伏在窗棂上,双眸比外边的曳绪水还要澄莹,抓起灵鸠猛晃几下,全赖在灵鸠身上。 她摇头道:“不可不可,俗话说水满则溢、日满则亏,凡事要有度,恣情纵欲会……” 此话属实难为情,狐狸已是口齿发干。 “不说清道楚,我如何知道?”胧明慢着调子。 濯雪将尾巴全揽到身前,毯子般盖在腿上,红着脸嘟哝:“会伤身!” 报丧灵鸠忽然呆呆地望向远处,冷不丁又嘎出一声,双翅一展便飞远了。 胧明跟着望至远处,有些意外:“有客。” 已是天狐大妖,七日里纵情的痕迹全部消失,一身气味却藏无可藏。 濯雪才不迎客,躲起来还差不多,心里想着,反正客人万不可能是奔她而来,她手脚并用地爬至屏风后,抱起案上的书信粗看。 胧明已能自如掌控曳绪水,翻掌便将一处亭台震向岸边,当作船只载客。 待那客登上亭台,她便知是谁。 胧明愈发诧异,看向屏风道:“是兰香圣仙。” 濯雪手上失了力,一时没拿稳,书信哗哗落了满地。 她发懵地捡起信笺,当自己听错了,讷讷道:“什么仙?” “兰香圣仙。”胧明复述。 濯雪忙不迭问:“能不能叫兰姨改日再来?” 倒不是不想见,只是她如今实在不适合见。 濯雪捡完信笺,没立刻叠齐,反还将头埋到书案上,信笺当成褥子用,把脑袋盖得密不透风。 “要我将兰香圣仙拒之门外?”胧明好整以暇地问。 濯雪自己不愿见,也不想胧明抛头露面,闷在信笺中道:“门闩扣上,就说你我云游四海去了,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圣仙只会唯我是问。”胧明坦然自若,“说来,我也想见见她。” 信笺中,冒出来一对狐耳。 濯雪只顾及自己羞赧,全忘了另一茬,当即警铃大作,扒着屏风露出头道:“兰姨会不会生气?” 虽说她也不明白,兰姨凭何生气,这你情我愿之事,贺喜还来不及。 胧明从袖中取出木簪,头微微低下,将如瀑的长发整齐盘好。 那颈子又长又白,鹅颈一般,饶是狐狸平日只馋鸡,七日里也忍不住反复啃啮。 “许会,许不会。”胧明摇头,慢步走出殿门,“无妨。” 濯雪心下纠结,本来只冒出个脑袋,干脆从屏风后边出来,还施术穿好衣裳,一鼓作气道:“不如你请她进来坐坐。” 她把脑袋系到腰间玉带上,豁出去了。 “当真?”胧明回头。 银发大妖身姿绰约,眼波虽冷,却如潺湲秋水,其间风情并非一纸就能书尽。 濯雪想,这般漂亮又能干,兰姨应当不会下狠手。 她哪里算得了白菜,胧明有心,她也不清白。 她上赶着往虎口钻,就好像山鸡自己拔了毛,还往锅里跳。 “当真。”濯雪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在茶案前正襟危坐,“莫怕,兰姨心肠软,素来不会下狠手。” 不过是拿戒尺小惩罢了,隔了一段时日,她已忘记那被抽打的滋味。 胧明垂下眼眸,敛去眼中波澜,举手投足间竟露出罕见的拘谨,“我请圣仙到大殿,在寝殿会面,多少不合规矩。” 濯雪从软垫上起身,奔出去道:“那我与你一道。” 日光炎炎,胧明撑开一柄八角伞给她遮阳,随之招手掀动水波。 一处亭阁远远漂来,水浪澎湃,亭阁却稳稳当当,未跟着沉浮。 濯雪将纸伞接过来,不遮阳了,改用来遮面,伞面竖在身前。 “就这么去见圣仙?”胧明好心替她扶正伞边。 “有何不可。”濯雪硬着头皮,屈指弹了两下伞骨。 梆梆两声,还挺结实。 两妖乘着这亭阁,缓缓朝大殿靠近。 殿门大敞,未见贵宾,倒是那载客的亭榭已停靠在殿门外。 大殿仿若岛屿,在水上巍然不动,门扉高可擎天,简直和凌空山上的那堵铜门一模一样。 胧明迈进门,回头看向濯雪。 濯雪撑着那柄纸伞,小心翼翼地挤进门中,别别扭扭道:“屋里打伞似乎有忌讳。” “何来的忌讳。”胧明不解。 凡间忌讳良多,但在妖族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不长个。”濯雪思来想去,一并将胧明笼在伞下,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殿中窗扇俱敞,一片敞亮。 一个婉约如兰的身影负手而立,闲来无事四处打量,正是兰蕙。 她边上有只鸟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可不就是报丧灵鸠。 此地虽不是凌空山上的那一处,却又与山中宝殿无异,兰蕙当是故地重游了,只是前后的心绪迥然不同。 前次心神不定,这回万事终将收锣罢鼓,她也不必惴惴不安。 听见声响,兰蕙转身望见殿门,只见一柄伞转悠悠地晃了进来,伞后两妖的面容是看不到的,唯能见到底下未被遮住的四条腿。 她一时无言,料定要撑伞进殿的必不是胧明,只有那已成大器的狐狸,才会将她当成傻的。 想到亲自拉扯长大的狐狸变作九尾,她还有些唏嘘,只是她万不会将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得此殊荣,还得归功于狐狸自己。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觉唏嘘的一事。 兰蕙望着那伞面,原还急不可待地想讨个说法,就这顷刻,竟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狐狸自幼机灵,行事虽常常剑走偏锋,言行出人意料,却不是那愣头呆脑的,她的心玲珑剔透,旁人若想喂她吃苦头,怕是把自己赔进去都喂不到她嘴边。 单凭那一柄伞,兰蕙就看到了濯雪的袒护,幽幽低叹一声,道:“到底是翅膀硬了,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濯雪哪听得这话,鼓起的腮帮子蓦地塌下,气全泄了出去,瞅着胧明讷讷道:“今日长得不大方便。” “到底是长得不大方便,还是气息不大方便?”兰蕙一语道破。 千年的灵龟早已见多识广,不像那些个小妖小仙,成日忸忸怩怩。 濯雪的脸一下就臊红了,腮帮子当即又鼓起,瞪着胧明心道,都赖你! 胧明抬臂微微将伞沿抵开,神色平静地看向兰蕙,打躬作揖道:“兰香圣仙。” 无垢川已将她认作妖王,而兰蕙还未重回九天,按高下来说,她不必朝兰蕙行礼,所以她行的万不是尊卑之礼。 兰蕙微愣,从昔时起,她对无垢川的这位妖王便颇具好感,只是未料到,那傲气的大妖还有如此一面。 “本该由我款关请见,不想,竟还劳烦你远道而来。”胧明挥腕,殿中灯火骤亮,案上茶壶自行蓄上,壶口热气腾腾。 兰蕙又朝纸伞瞥去一眼,心下暗暗摇头,坐下道:“无碍,我从黄泉府出来,上哪都一样。” 胧明走到案前,亲自为兰蕙满上茶盏,眉目间不掩讶异,“圣仙前去黄泉府,莫非是为了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 “不错。”兰蕙颔首,“我与众仙家为亡魂重塑躯壳,又洗去一众凡人的记忆,托阎王将魂灵送回凡间。” “圣仙一如既往,慈心博爱。”胧明微怔,“如此说来,圣仙是决意重登仙簿了。” 诸事达成,她与兰蕙间的命誓已自行消散,兰蕙的确随时都可以返回瑶京,只是…… 她眸光微动,看向身后狐狸,狐狸虽也入座,却还撑着伞遮在面前。 伞面歪斜,露出一张香培玉琢的脸。 濯雪虽赧,惊诧却更胜一筹,她知晓兰蕙本就是从天上来的,兰蕙心怀三界,非那蹉跎岁月之辈,合该要回到天上去。 可她还是不免失神,如若分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见濯雪放下纸伞,兰蕙陡然露笑,垂眼浅品茶水,慢声:“离开百年,我也还是念着瑶京的,如今瑞光已泯,我想携濯雪一同登仙,瑶京本就有她的一个位置。” 一同? 濯雪不再怅惘若失,嘴里好似塞了个梨,霎时合不拢嘴。 她可千万不要去,天上能有什么山珍海味,若叫她天天喝露水吃仙果,她不出三日,定会变成狐干。 且不说…… 天上又没有胧明。 前世已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今生竟还要天天过那朝九晚五的日子? 这么下去,她哪腾得出空与胧明寻那个什么欢。 濯雪丢开纸伞,讷讷:“我非去不可?”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如何舍得将你独自留在下界。”兰蕙眼还未抬,平心静气。 濯雪十根手指绞在一块,实在难以启齿,又实在不得不说,嘟哝一般:“我、我也并非独自吧,兰姨姑且咬咬牙,应当也能舍得。” 她话音好虚,眼还一个劲往胧明那边瞟。 报丧灵鸠停在兰蕙肩上,头一仰便当起那白眼鸟,唧唧喳喳:“才成鸳鸯侣,兰姨一把快刀斩连理,既交不了颈,也戏不了水咯。” 濯雪埋头不起,忙不迭捂住两边绯红的耳廓。 兰蕙哧地笑出了声,被这报丧灵鸠逗得破了功,脸上哪还余有一丝冷淡。 胧明又替兰蕙将茶满上,低眉敛目的样子甚是少见,慢声道:“并非独自。” 兰蕙托起胧明斟茶的手,笑意微敛,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将濯雪视作女儿,其实我不曾想过,那上揽云霄、下覆黄泉的大妖,竟还能与我多添一层关系。我在妖界呆了百年,也并非那有族裔偏见的,但我明白,妖性终归与仙凡不同,妖更自在随性,能拿起亦能放下,我不知你有几分真心,也不想你终有一日将濯雪放低,你可明白?” 胧明有何不明白的,她眼波微颤,一字一顿道:“我有千分真心,我活百年便守她百年,活千年,我便守她千年。” 兰蕙淡笑:“我不要你起命誓,只盼你说到做到。” “矢志不渝。”胧明退开半步,竟像凡人那般,行了那五体投地的大礼。 濯雪暗暗仰头,看愣了,也听愣了,良久回不过神。 心尖像开了千簇花,芬芳入怀。 兰蕙心满意足,起身时轻抚肩上灵鸠,温和一笑,“瑞光已散,若手头无事,上天走走也无妨,我便不多叨扰了,省得有的狐狸还得想尽法子避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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