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无能而失败的自己,还有最后——远不如今生一帆风顺的疆场上,到处是残肢断臂沙尘漫天,银铠的将军相隔遥远的距离与自己对视,他被风沙迷了眼,看不清那人眼中的神色。 随即便心口一凉,他甚至还未感觉到疼痛,便倏然跌入无边黑暗,再一转醒,已是在幼时相府坚硬的木床上。 那时候,这个人的眼睛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仿佛只是碾死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一般吗? 傅辰桓甚至心疑那个“陆阖”有没有看清楚自己是谁,这些年无数次陆阖手把手教他武艺弓箭、甚至在夜里悄悄给他加盖上一层被子的时候,他就只能用这种想法安慰自己。 不论如何,陆阖对自己也总该是有同情的吧?也许那一箭不过是战场上随意的出手,并不是要置他于死地? 可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实根本站不住脚,威远将军例无虚发百步穿杨,傅辰桓见他闭着眼都能射下天边的飞鸟,实在很难说服自己他看不清百步以外的人脸。 那一箭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在经年累月中长出毒牙死死缠绕,即使知道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尽管知道把上一世的事放在今生的人身上并不公平,他也根本没法把那场景从心底深处拔除。 除非…… 除非让这个人再没有任何能力背叛他。 上位的两个人各怀心思,金銮殿里的氛围凝重得好像要滴出水来一般,那狱卒独自跪在阶下,被空气中无声的风起云涌和自己的脑补吓得快要昏厥过去了。 最终还是陆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知道了,你先回去,记着,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是是是,”狱卒忙不迭地砰砰磕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逃过了一劫,“您放心,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察觉到皇上也想说话,却被陆国公一眼看了回去,瀑布般的冷汗开始从这个可怜的汉子额头上涌出来,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听到最后那声“去吧”的时候,简直如聆仙音。 幸好今日有将军在……狱卒从殿中完整地退出去的时候,整个人感觉自己快要虚脱,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谢了一番他们大将军。 不然哪怕能保住小命,约莫这罪也足够他半死不活。 空荡荡的大殿之内,两个人其实都没有心思去理会一个小人物的想法,傅辰桓紧紧攥着拳,挤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来:“……就这么放过他?” 他说的当然是夏挚。 陆阖叹了口气:“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前日去见过他,他不会有复辟之心,你可以放心。” 傅辰桓咬咬牙:“他没有这个心思,不代表别人不会拿他做文章……谁不知道亡国之君要么只能养着供着要么就得堂堂正正杀之以谢天下,人这么不清不楚的没了,今后会有多少麻烦,你不知道吗!” 他说得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一把挥落了桌上一只漂亮的瓷器,见陆阖有些愕然地抬头看过来,傅辰桓心里一突,竟忽然有些慌。 刚上任的皇帝几乎是匆匆软下了声音:“我不是……我没想着对你发脾气,你、你别生气……” 陆阖却已经垂下了眼睛,轻轻一笑。 那笑……傅辰桓不知该怎么形容,有点无奈有点自嘲,他听着陆阖无声地顿了顿,然后极轻地应了声“是”。 “臣会尽力搜查的,”他的陆大哥抬眼,面容宁静,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是臣下的疏忽,请陛下严惩。” 他在拿话堵他。 傅辰桓心里生生痛了一下,比方才骤然听到夏挚跑了的时候感觉还要慌乱,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像流沙似的从他指缝间溜走,而他怎么努力都抓不住。 陆阖慢条斯理地给出了搜捕建议,没再多说一个逾矩的字,而傅辰桓心烦意乱地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嘴唇,心急火燎地想再等到一个“你别担心”。 他终究没能等到。 那晚上陆阖离宫回他新建的国公府的时候,得到了误解值已经降到25的消息。 “可是为什么呢,”000依然不明白,“他今晚明明那么生气。” 陆阖摇摇头:“他那哪是生气,虚张声势罢了。” “……嗯?” “小傅这孩子,没什么安全感,”陆阖轻描淡写地跟他分析新上任的一国之君,口气像在说个不懂事的毛孩子,“在好感值已经满值的情况下,他对我的误解其实不是怨恨,而是恐惧。” “他失去过太多东西了,就很害怕我有一天也会离开——前世的那些事,其实只是很简单的战场相见各有立场,可是在他看来,很可能会觉得我是选择了夏挚,而放弃了他。” “?”000目瞪口呆,“可你们那时候甚至算不上认识?” “人类很难保持这种精密的理智,”陆阖松了马缰,任他的黑马在夜晚的道路上撒欢,“前世今生本来就很难分得清楚,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写在话本里的人物。” “那今晚?” “我都帮他建立新朝了,当然是已经选择了他,”陆阖耐心地把事情掰碎了给他分析,“我今晚的表现是要告诉他,尽管夏挚已经成为被抛弃的那个人,我还是有可能对他心软,还是不会对他下死手。” 000有点明白了:“你想让他觉得,前世的那个‘你’在战场上也可能对他手软?” “算你还有点脑子。” “可是……”000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那会儿确实是死了啊!” “所以,”陆阖一夹马腹,黑马得得地跑了起来,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我们需要一只替罪羊。” “?” “还需要给小傅的‘黑化’打上一阵催化剂。” “?!” 等等,什么黑化?黑什么化?我是错过了一季吗宿主你再做什么决定能不能稍微跟我商量商量!你不觉得你在这个世界的不和谐行为已经超标了吗! 这样下去我会被总局锁系统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深夜惊喜加更~————— 只有000能理解我的苦痛ε(┬┬_┬┬)3
第35章 第二朵白莲花(19) 曾经有不少人说过,安全局那个陆阖就像只猎豹,平时懒洋洋地长在办公室的长沙发里你还以为是打哪儿晒太阳的大猫,一旦动作便迅若雷霆,连眨眼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你… 陆局本人对此不置可否,倒是展副局笑的够呛,rua猫rua得非常顺手,还顺便网购了一套当年正火的情qu用品送到军部,那套黑猫耳朵在全局眼皮子底下招摇着被送进了局长办公室,然后和副局长一起被挠成抽象画扔了出来。 然而展副局并不引以为耻,手里攥着那些破碎的毛毛,咳嗽一声就又变回了春风化雨不苟言笑,充满威严的视线扫过,试图窥探的部员们顿时眼观鼻鼻关心,该干嘛干嘛,试图对那么大一坨人形哈士奇视而不见。 何必呢,这两人每天这么“兄弟情深”地闪得他们眼睛疼,早该习惯了。 这些暂且按下不说,经过那么些人总结的陆阖做起任务来的特性,总该是没错的。 000觉得宿主心里该是装了一部记载着所有小世界剧情的剧本儿,什么时间该干嘛都被精密到秒地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平时总漫不经心地混日子,看上去什么都不做,可一到点儿了就跟上了发条的闹钟似的忽然蹦起来,出手迅捷一击必中,停滞好些日子的任务进度也就疯了似的开始上涨,每次都要劳动总局过来问他一声是不是用了外挂导致数据异常。 数据不异常,就是000感到异常冤枉。 而就在最近,筹备了三个月之久的薅羊毛大会又一次来临了。 傅辰桓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封了陆阖国公爷的身份,还试图把最邻近皇宫的一处巨大的豪宅拨给他住,却被陆阖谢绝了,这位新鲜出炉的天子宠臣逛了一圈皇城,最后还是回了原先的威远侯府。 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住得习惯了。 当场皇帝的脸色便多少有些不好看,新朝的臣子们面上虽不显,也颇有些微词——所谓身份尊卑,本就是最不能乱的东西,您这么一尊国公身份的大佛,还是开国最大的功臣之一,还挤在侯爷规制的院子里,叫我们可如何自处? 谦虚是好事,可当面回了论功行赏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叫不识抬举。 陆阖也确实不识抬举,威远侯身居高位这么些年,从旧朝便手握重权,坐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凭借的就从来不是“识抬举”。 傅辰桓拿他没办法,毕竟他自己前日也亲口说过欣赏侯府的摆设,陆阖下朝以后跟他说一句“就当留个家的念想”,好哄的年轻人便又美滋滋起来,觉得他陆大哥是真把自己放在了心上。 算了算了,他爱住哪儿便住哪儿,自己拼到现在,总却不过就为了他能自在随性,若是因为尊卑一应无聊之事令他不舒坦,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是件小事,在新朝建立的历史洪流中不过不起眼的一片小雪花,可有时候造成最后那场天崩地裂的雪崩的,也就是这么轻飘飘一粒雪罢了… 朝中看不惯陆阖的人其实挺多——这些新朝的臣子多是与傅辰桓一起从微末奋斗起来的老人,而在许多人的心里,他们在朝廷的追剿下朝不保夕艰苦奋斗的时候,他威远侯还在边城舒舒服服地做着土皇帝。他们不会去想自己之所以能在江南可劲儿折腾,是因为有人用血肉护住了北疆,他们只是看着这旧朝顶尖的掌权者摇身一变,竟在起义就快成功的时候突然转身加入,似乎不费半点力气就坐在了他们的头顶上。 偏偏皇上显然不只是顾个面子情……这仿佛被人摘了桃子的酸爽感就别提了。 至于陆国公,他从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甚至还有点不容于俗的傲气,让他去跟那些蝇营狗苟的小角色打成一片……还不如指望大家都幡然醒悟,携手并肩共创美好明天。 矛盾就这样在当事人的默许下以飞快的速度滋生起来。新皇登基三个月,战乱已久的庞大国家在各司努力下逐渐走上了充满希望的正轨,每个人也都开始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如今被命名为“梁”的国家一派欣欣向荣,除了失踪的旧皇帝始终没有找到之外,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夏挚实在找不到,傅辰桓也没有办法,只得匆匆宣告天下废帝已然伏诛,并暗中祈祷那个恶魔真的如陆阖所说,再也别出现在他的面前。 除此之外,另一件事也很让他心烦意乱——关于为前朝丞相、也就是他的父亲傅嘉沉冤昭雪的事。 平反是一定要平的:哪怕不考虑皇帝的身份,傅嘉当年声名极为显赫,傅家的灭门惨案也是旧朝震惊天下的极恶罪行之一,甚至连这支义军最开始打的旗号都与老丞相有关,于情于理来说,这都是新的国家机器运转起来之后,应该做的第一件大事。 只是一点多少有些麻烦——当年那案子虽是夏挚下的令,可率军去抄家的,却是他们如今依然权柄煊赫的陆国公。 事情变得有点尴尬起来。 对,明事理的人都明白,当年陆阖身为人臣,难免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可那其中的血泪挣扎与明枪暗箭普罗大众又看不见,他们只知道当年跪在宫门前,泣血诉冤的人群中没有陆阖;大丧之后,冒死为老丞相扶灵送葬的队伍里没有陆阖;甚至当年为了保护傅辰桓,连他这个傅家独子是如何得以幸存的理由,在外界的传言都语焉不详。即使后来傅辰桓几次公开言明陆阖对他有恩,早已形成固化的印象却也很难改变了。 毕竟当年那些晦暗沉重的往事,绝不足为外人道。 金銮殿中,陆阖站在群臣之首,雍容华贵的朝服将他衬得更如仙人下凡,他静静听着开国以来第一份言辞凿凿不加掩饰弹劾自己的奏章,脸上一分表情都没有。 倒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险些给气得打哆嗦。傅辰桓抓着龙椅的手都快将那雕刻给掰断了,座下的臣子却像看不懂上位者的脸色,仍在那里滔滔不绝,祈求今上严办。 傅辰桓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不必再提,当年若不是陆卿手下容情,朕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可弹劾者既然敢捋这虎须,自然不会毫无准备:“皇上,切莫被蒙蔽啊皇上,以昔日威远侯的地位,保下一个孩子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他竟对老丞相冤案无动于衷,甚至亲手将往昔恩师送上刑场,这是多灭绝人性的无耻之徒才能干出来的事!” “你……” “是啊是啊,谁知此人当时安的什么心。” “哼,说不定只是想左右逢源两边讨好,如今来看,效果倒是很拔群。” “啧,卑鄙……” 傅辰桓还未及出言反驳,下面的窃窃私语便乱做了一团,他气得头昏,不期看见陆阖沉静的似乎早有预料的眉眼,猛然之间意识到,这分明是一场筹谋已久目标明确的狙击! 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陆阖这旧朝重臣如今立在这朝堂上,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是多少人心中的一根刺? 傅辰桓紧紧地咬着下唇,愤怒地沉默下来。 他不能容忍这种刻意而卑劣的抹黑,他要他的陆大哥名声清清白白,流芳史册……但是,也许这不失为一个,一个契机? 让这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背叛他,让自己从夜夜被他一箭穿心的噩梦中解脱,还有,他心底最深处的愿望…… 想到近来愈发频繁的噩梦和心慌,皇帝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渐渐沉凝,他眼中像是卷起了深刻的漩涡,将一应波动遮掩得再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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