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是杜子春……杜九龄?” 此话一出,老者显而易见地愣住了。他收敛起癫狂之态,良久方道:“竟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任雪流追问:“杜前辈为何会在此?” 杜九龄叹了口气,答非所问:“你过来些。” 任雪流依言走了过去,杜九龄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你与那孩子虽然长相不同,气质却是如出一辙。” “前辈说的是……” “先圣女,雪霁。”杜九龄缓缓道,“当年她无意闯入此处,得知真相后不能接受,便跳崖自尽了。你须答应我,不会像她一样。” 任雪流道:“先圣女……不是得到天兆后为雪域献身的么?” 杜九龄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兆。 “你可知,当今皇帝是如何发家的?他在外拥兵自重,在内,便连结武林人士暗度陈仓,待到时机成熟,一举造了前朝的反。 “狗皇帝坐上了龙椅后,又开始担心江湖这样的「小朝廷」不受管制,会让他重蹈前朝的覆辙。其时新朝初立,皇恩未及,雪域也不太平,他弟弟杨谚便为他献上一计—— “雪域地僻,百姓蒙昧。想要掌控他们,与其远驻臣子,徐徐教化,不如立一神教来得容易。我早年间写过讥讽狗皇帝的文章,遭了他的记恨,于是便被绑到这里,以家族的性命为要挟,让我以雪域流传的神话为基,虚构一部教史。 “不仅如此,杨谚还买通许多江湖名人为神教造势,口口相传中,雪山神教便成了不争不染的世外判官,在武林中有了一席之地。如此一箭双雕,一解狗皇帝心头之患。 “记忆真是不可靠呵。到如今,世人都以为雪山神教已存世千年,谁能想到不过是四十年前的一场虚撰呢?” 最后一句仿若一锤定音,将任雪流的三魂七魄砸得粉碎。他怔怔地看着杜九龄,似乎还未能理解他所说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道:“原来,你才是「雪山神」。” 是杜九龄创造了这一切。 雪山神教,竟只是一个卷帙浩繁的梦。 难怪师父和桑长老一再推诿,即使他失了雪花印记,也不愿另择圣子。他的清白与否并不重要,而所谓的山呼、所谓的神灵化身,也只不是名正言顺的精巧谎言。 那么,他心里有个声音轻轻道,清辽、江阙,其实都可以不用死么? 若他能早点勘破—— 正在任雪流神思不属时,房间不知何处漏进一缕风来,却是一副餐盒递了进来。打开的缺口处露出来人的一双眼睛,见屋中还有旁人,猛然睁大开来。 “谁?”任雪流下意识道。 那人没回话,一溜烟似的跑走了。 “是每日给我送饭的哑奴。”杜九龄说,“他瞧见了你,只怕要通风报信去。” 任雪流微一垂眸,再抬眼时,已没有之前的动摇:“杜前辈,我救你出去,我们离开雪域罢。” 杜九龄吃了一惊,笑道:“好极,只是不知道我的亲族还在世否。罢了,多思无益,不如出去看看。” 清遥边安抚着两匹马儿,边抬头望月。 已到子时了,任雪流却迟迟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或许他只是搪塞自己,也未可知。 那就只能怪自己信错了人。 远方骤然亮起的红光,在漆黑的夜中分外惹眼。她凝神细看,却像是熊熊的火焰。 有个人影愈来愈近,后头似乎还缀着不少黑点,清遥听到他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是任雪流的声音。 待到他跑到跟前,她才发觉他背后还背着一个老人。 “这位是……” “待会再跟你解释,先甩掉追兵。” 任雪流见她牵来了自己的爱驹,眸光一亮,先将杜九龄送了上去,再翻身上马。 二人并辔齐驱,行了十余里方才停下,总算将身后的杂音甩得干干净净。 三人找了块容人的平地休整。任雪流问:“你怎么会想到牵马来?” 清遥道:“你那样说,我心里很不安定,想着有备无患便来带了。” “多亏了你。” 任雪流将在禁地所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清遥,她听完默然无语,却是落下一滴泪来。 “也算还了他一个清白。” 任雪流点了点头。 一路心惊肉跳,终于摆脱了桑长老等人的追击,再加上得知骇人听闻的真相,他已然疲惫不堪。 阖上双眼,方才那一片鲜红仿佛仍在目前—— 杜九龄走之前点了一把火,将凝聚他四十余年心血的藏经阁付之一炬。 冲天红焰,蒸人热气。任雪流忽的想起,他曾见过相似的景象。 在初夏的吴江上。
第31章 那年三人逃离雪域,在中原落了脚。在寻得短暂的安歇之后,清遥便选择孤身离开,要去江湖上闯荡闯荡。 “我得为自己活一活了。”她这样说。 任雪流自然赞成。 从小到大,他们各有各的身份和责任,还是头一回过这样无牵无绊的日子。 临行前,清遥看了他一眼,难得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 她说:“真好,我感觉你又变回从前那个阿流了。” 她指的是多久以前呢,是他被选为圣子,与他们姐弟刚刚相识的时候么? 任雪流没有再问。 清遥骑着从雪域带回来的白马走了,也没有回头。 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杜九龄便问任雪流,眼下有什么打算。 “回折苇山。”任雪流道。 虽说「回」,这却是任雪流第一次上折苇山。 几月前为江阙收尸时,任雪流想起他生前说过喜欢折苇山,便想将他安葬在此。但当时他急于返回雪域为柳琮举行雪葬,不能延误,只能雇人将棺椁送去埋了。 曾抱在怀中的,苦短春宵里温暖的江阙,和残夏中流尽了血的冰冷的江阙,都再也找不到了。如今任雪流站在小小的坟包前,所能触碰到的只有一抔无生气的泥土。 杜九龄在一旁看着,问他:“这是谁的坟墓?” “一位故人。”任雪流说完沉默良久,又道,“他很喜欢《水月缘》。” 杜九龄被囚禁得太久,身子骨不算硬朗。任雪流本想邀杜九龄在山上同住,以便照应,却被他拒绝了,理由是山上过于冷清,他还想多见些活人。 似乎看出任雪流的为难,杜九龄在山脚下赁了间小屋,方便他随时来访。 任雪流于是便在折苇山上扎了间草屋住下了。 在山中,总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除了偶尔下山探问杜九龄,他很少见人。 《九州笛统》被翻得破破烂烂。如今他每一首都会吹了。 直到某日,折苇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清晨的阳光扑在眼睑上,让人睡不安稳。任雪流醒过来时,背部的僵硬酸痛之感随之传来。 昨夜起来游荡,最后也不记得怎么睡在了石碑旁。他舒了口气,站起身来,却看见朦胧晨雾里,有一个身形影影绰绰。 “你怎么搞得这样狼狈?”是个女子的声音,“既已如愿以偿,不应该好好庆祝么?” 虽听来是讽刺的话,任雪流面上也无甚表情,只道:“阁下是?” 那女子笑了声,走得近了些,覆着轻纱的脸庞便显现出来。 任雪流思索片刻:“慕容妍?” “不错。只是你若有礼貌些,也应唤我一声姑姑。毕竟雀儿是这样叫我的。” 任雪流神色微动,却道:“慕容前辈今日来,是有何见教?” 慕容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连称呼也不愿改,就不要占着我们雀儿的尸身了。交予我,送他叶落归根才是。” 任雪流蹙起眉,一时竟想不出理由回绝。 于情是他欺骗了江阙,想来江阙也不愿再留在他身边;于理慕容妍是江阙的亲人,自然更有资格取走他的遗骨。 只是…… “恕我不能从命。” 这些世俗的规则,他为何要遵守,旁人所想,又与他有何干系。 他不能再一次失去江阙了。 慕容妍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下一刻却道:“你莫非是知道了雀儿练成了百毒不侵之体,想要据为己有?” 任雪流愣住了。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慕容妍用活人试药的传闻,现下她竟说江阙是百毒不侵之体——江阙再怎么武艺高强也只是肉体凡胎,如何能做到百毒不侵?慕容妍究竟用了什么残忍的法子…… 难怪当时清遥下毒时江阙能够无碍,他却因此记上了江阙的罪过。 任雪流不忍再想,喃喃出声:“他一定受了很多苦。” “何必这样假慈悲,依我看,最令他吃尽苦头的便是你了。”慕容妍挑眉道,“他会杀柳琮,也不过是为了同你在一起。” “什么?” “便是在柳琮死的前几日,雀儿和我们碰了面。那时我们刚得到你是雪山神教卧底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他却突然提出要离开云雨宫,不肯再为教主做事。尽管他不说,我们也知道是为了你。教主当即放出条件,只要他除掉柳琮,再自废武功,就答应他的要求。” 江雨明知柳琮是他的师父,这样做,是在以玩弄江阙为乐么? 任雪流只觉一阵齿冷:“江雨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正因如此,我想,这或许是教主的考验罢。”慕容妍的双眸黑洞洞的,“他想看看你经历这些后,还能不能对雀儿有情。” “他疯了……” 慕容妍摇了摇头:“他早就疯了,病得不轻——所以雀儿的尸骨才不能留给你。” 任雪流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虎骨可以入药,人骨未尝不可。” 慕容妍的话音未落,喉头已被一柄竹笛抵住。 任雪流白净如玉的脸上已因恼怒泛起绯色,他咬牙道:“我绝不会把他给你们!” 慕容妍眨了眨眼,蒙着面纱的脸看不出表情。半晌后,她像是感觉无趣般退了一步,转身几个飞身而去。 慕容妍走后,任雪流在原处不知枯站了多久。 直至一声乌啼将他惊醒过来,他终于再忍不住,扶着石碑跪倒下去。 先前一直对刻写什么内容犹犹豫豫,是以石碑上还是空空如也的。但此时,任雪流却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资格为江阙立碑。 他明明看到了江阙良善的一面,却视而不见。明明有机会对江阙坦白一切,却囿于成见,酿此恶果。 他认定魔教之人皆是一丘之貉,却不想江阙是想逃出这个啖尽他血肉的地方的。 他本可以救他……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落泪时,石碑前的土地已洇湿了一片。任雪流不住地喘气,只觉五内俱焚,恍生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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