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找不出来,也只好这样子了!”震二奶奶问道:“何二嫂弄些什么菜请客?”
“现掘出来的冬笋煮爆腌肉;宰了一只鸡,可还不知道怎么吃?她家的腌菜可是真好!搿开来,黄得像蜜腊;菜心跟象牙似的,漂亮极了!”说着,锦儿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得那样子!”震二奶奶笑道:“你也替我铺床吧!”
见此光景,李绅便站了起来,“我别在这儿碍事!”他说:“药很烫,我带回去,等凉了再喝。”
“趁热喝!”震二奶奶说:“喝了就睡吧!出一身汗。马上就好了。锦儿,你把绅二爷的药端了去。”
把药端到东屋,锦儿随即就走了。李绅在桌子旁边坐下侧脸望去;绣春正跪在床沿上替他铺床。褥子上面加被单,要在里床掖好,颇为费事;绣春撅着个浑圆的大屁股,移到东、移到西;李绅的双眼亦就移到东、移到西,跟着她转。
他忽然发现她跟锦儿不同,“绣春,”他问:“你不冷啊?”
“怎么?”绣春回头看了一下,仍旧转过身去。
“锦儿穿的棉袴,你只穿一条夹袴;大雪天会冻出病来。”
“我不冷。”
“那是你的身子好。”
“也不是她的身子好——。”突然有人接口;李绅与绣春都吓一跳,急忙回头看时,果然是震二奶奶在门口站着。
绣春不便有何表示,管自己又去动手铺床;李绅亦不便道破心里的感想,怎么她也有“听壁脚”的癖好,只是招呼着:“请进来坐!”
“‘若要俏,冻得叫!’”震二奶奶一面踏进来,一面说:“绣春这会儿嫌棉袴臃肿难看,将来得了病受罪也是自己。”
“可不是吗?”
就此便谈受冻会得什么病,一聊开了没有完;等绣春铺好了床,恰好小福儿送来火盆,而李绅的药也喝下去了。震二奶奶便即说道:“快睡吧!让绣春留在这儿照应你。要什么尽管支使她做。”
“不必,不必——。”
“不!”震二奶奶那种平静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又出现了:“绣春在这儿伺候绅二爷。”又加了一句:“听见没有。”
“听见了!”
等震二奶奶一出去,绣春垂着眼说:“绅二爷,把马褂卸了吧!”说着,便走上前来要替他解纽扣。
“我自己来。”
“我伺候你!”绣春答说:“我家二奶奶吩咐了,我一定得照她的话做:不然,我会挨骂。”
听她这一说,李绅笑道:“那可只能听你的了!”他将脸仰起来,好让她解脖子下面的纽扣。
卸了马褂,又卸皮袍;等他一坐下来,她要来替他脱靴子,李绅可就大为不安了。
“不行,不行!我这双靴子尽是泥,太脏!不能让你沾手。劳你驾,找小福儿来。”
小福儿在厨房里,一面坐在灶下烧火,一面逗着何二嫂的儿子玩;绣春将他叫了回来,自己便接替他的位子,烧着火跟何二嫂说话。
※※※
第五章
从昏黄的灯光中醒来,李绅一身的感觉,苦乐异趣,头上轻松得很;身上又湿又热,汗水渗透了的小褂袴贴肉黏滞,难受得片刻不能忍耐。
扭过脸去,隔着蓝布帐子,影绰绰地看到有人伏在桌上打盹;他毫不思索地喊一声:“小福儿!”
等那人惊醒,站起身来,手拈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李绅才发觉是绣春。
揭开帐子,她什么话都不说,一伸手先按在他额上试试可还发烧?那只丰腴温软的手,一下子将他的回忆拉到四十年前;记起儿时有病,母亲亦总是这样来测试热度。
按了好一会,绣春抬手又摸自己的头;然后手又落在他额上。不过这一次很快,略摸一摸,随即一面挂帐子,一面欣快地说:“退烧了!出了好大一身汗吧?”
“跟泡在水里一样。”
“汗要出得透才好。”绣春问道:“饿吧?煨了粥在那里;何家的腌菜可真好,我端来你吃。”
“这倒不忙!”李绅问道:“小福儿呢?”
“回顾家祠堂睡去了。”
“唉!这个小子混帐!”
“绅二爷别骂他。这里没有睡的地方,是二奶奶让他走的。”绣春又说:“反正有我在这里;绅二爷你要什么?”
李绅想了一下说:“绣春,请你在门外站一站。”
“干嘛?是要小解?”
“不是!我得找一身干净小褂袴换一换;湿布衫贴在身上,这味儿可真不好受!”
“不行!绅二爷你忍一忍吧!刚出了汗不能受凉。”
“不要紧!劳你驾,把炭盆拨一拨旺就行了!”
绣春想了一下说:“好吧!这个滋味我也尝过,确是很不好受。”
于是绣春先续炭拨火;然后从李绅的衣箱中找出来一套棉绸小褂袴;将他扶得坐了起来,正要替他解衣纽,李绅不让她再动手了。
“我自己来,你替我把帐子放下就行。”
“不行!这得换得快,才不会招凉;你一个人慢慢磨,怎么行?”
于是不由分说,替他解开衣纽,把件湿布衫剥了下来,顺手揉成一团,将他胸前背后的汗擦一擦,方始拈起棉绸小褂,抖开了替他穿上。
“这,”她把他的袴子递给他:“自己在被窝里换吧!”
说着,掉转身去,从床栏上将李绅的一件丝棉袄取来,替他披在身上;等李绅摸索了好一会,要掀被下床时,她已经将他的羊皮袍提在手中了。
“绅二爷,你先在炭盆旁边坐一会!我先把你床理一理,弄整齐了,你还回床上去。”
棉被自然也为汗水渗湿了,幸好褥子还干净;绣春便把上盖的那床被,叠被窝筒;湿了的那一床移做上盖;枕头布也另换了一条干净的。
看她这样细心周到的照料,李绅自觉是在享福。而因此更感咎歉,“绣春,”他说:“真过意不去,把你的铺盖弄脏了!我得赔你一副新的。”
她不知道他这话中,是否别有含蓄?有意保持沉默。
李绅觉得奇怪,自己的话说错了吗?不然,她不应该置之不理。
“好了!”绣春跨下床来,“还上床去吧,裹着被坐着,也很舒服。”
“不!”李绅把这个字说得柔和,“这样也很好。”
“那,就把袜子跟棉袴穿上。”
“好,”李绅非常驯顺地回答,自己动手穿棉袴、穿袜子,扎束停当,站起来摆摆手,耸耸肩,很高兴地说:“一点病都没有了。”
“那就喝粥吧!”
“慢一点,绣春,我想喝点酒。不知道该到那儿去找?”
“二奶奶那里有泡的药酒;可不知道睡了没有?”
“劳你驾,看看去,真要睡着了,不必惊动。”
绣春点点头,推出门去,入眼便即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李绅也看到了,一望弥白;半空中还在飘,仿佛一球一球地,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门口,看看清楚时,门已关上了;还听她在门外说了句:“快进去!外面冷。”
李绅不忍辜负她的意思,退回来坐下;心里在想:明天动不了身怎么办?
正在发愁,听得门响;绣春抱了个红绸封口的瓷罐子走了进来说:“二奶奶睡下了。她说,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请绅二爷好好养病,多睡一睡。”
“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听他声音抑郁,绣春便提高了声音劝慰他:“管它呢!就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来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李绅想了一下,轻轻一跺足:“对!有酒不喝是傻瓜。”
于是绣春替他铺设杯盘,同时告诉他说,菜都是早就拨出来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这么快,还该替他多留些。
“这就很好了!”李绅悄悄说道:“你大概也饿了,陪我吃一点儿好不好?”
绣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这个规矩。”
“你要讲规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绅央求着:“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规矩也不要紧。”
绣春心里在想,震二奶奶虽不曾看见,明天会问;如果问到,不能瞒她,而且得有解释。说“绅二爷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着主仆的规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骂:“这会儿知道守规矩了!那时候在家里,你要是守规矩,不敢坐下来陪二爷喝酒,他还真能捏住你鼻子楞灌不成?真是贱货!”
这样正反一想,情愿挨不懂规矩的骂;便即答说:“好吧!我先把汤热上。”
将水壶取下来,把一锅汤坐在炭盆的铁架子上;绣春在李绅对面坐下,却又发现难题,只得一双筷子;待到厨房去取,怕走过震二奶奶房门口会问,殊多不便。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绅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这一双!”他说:“我有。”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个鬼头什么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带上;逢到红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请客“吃肉”,就非得有这把小刀不可。不过李绅此时却不是用刀来代替筷子;而他有一双银镶乌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门都带着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时之需,此刻是用得着了。
等到一坐下来,绣春觉得很不自在。以丫头的身分伺候李绅,不过额外多做点事,愿为他多尽些心意,亦可以寄托在自己的职司中,丝毫不觉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却无以自解,这样对坐相陪,容他恣意贪看,自觉是个不识主人的客人;没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地局促不安。
李绅多少了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说客气话,好让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绣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说我脾气怪;我自己并不承认。你看呢?”
“我看不出绅二爷有什么怪癖的地方。”
“二奶奶跟锦儿呢?”
“她们也一样。”
“我很高兴。”李绅是真的高兴,“公道自在人心。”
绣春笑笑不响;挟了一块冬笋慢慢在咀嚼。
“世界上的是非,有时候是很难说的!”李绅有些牢骚要发:“九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一个人的意见不一定错。尤其是有成见最可怕。”
“成见”二字;绣春不甚明白;抬眼看了李绅一下,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要求解释的意思。
于是李绅又说:“人的毛病都在懒,凡是懒得去细看、细想。不管提到一个人、一件事,心里先有一个联想,提到强盗,一定十恶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贞九烈。其实,强盗之中也有好人,做强盗有时候是出于无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娴贞静,说句难听的话,她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一样也会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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