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可以。”这回囝囝没拒绝,跟在父亲身后,乖乖去餐厅。 营养师精心搭配的菜品几乎一筷未动,半分热气也无,颓唐地陈列在各式各样的精致餐盘中,满室的死气沉沉。 梁青玉正要开火烧水,听得背后悉悉索索声响,扭头一看,方重行正在脱身上的米白针织衫。 他准备开口,方重行先人一步,拽完袖口后发狠将它往地上一掼。 衣物与实木地板接触,发出声不堪重负的闷闷哀鸣。 梁青玉看着行为一再反常的儿子,皱起眉毛:“阿行,怎么了今天?赶紧把衣服穿好,你小心再烧起来。” “爸爸,”方重行此时赤着上身,薄肌在自然光下泛层玉般的光泽,叫完父亲后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件衣服我不要了。” 上学时候垫在校服里头的全是不显logo的基础款,而他今天上身的则是全球限定,藏在拙园衣柜里许多天,一直没什么机会穿。 “全是她身上的香水味,”方重行定定地站在原地,语气沉静,“真是,令人作呕。” 梁青玉眼下才发现,他是光脚踩在地板上的。 做他的父亲将近十八年,梁青玉从未听过方重行口中出现这般贬义的评价,好像此时面前的不是熟悉的、听梁奉一称小组作业拖后腿的同学为“24k纯种傻呗”时还会说“姐你讲话注意点”的囝囝。 “她说我们两个很像,”方重行波澜不惊地陈述,“我不认为,一点也不。” 他的眼珠转向餐桌上钟竹语旁边位置的餐碟,梁青玉看见里头有一块娇嫩的鱼眼肉,粘连着一根细细的葱丝,是开餐时她夹起来、之后放在另一个人面前的。 “钟悯不吃鱼,不吃葱。周洲再没心没肺都知道,我也知道,”他说,“但是她好像不知道。” 只要稍微细心一些就可以察觉到的饮食习惯,作为“母亲”的人却从不知晓。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方重行英隽的脸上渐渐呈现出来一种抱朴守真的忠诚。 他举起左手,一双同方非酷似的丹凤眼本就上挑的眼尾显得额外神采飞扬,大发宏愿:“我以后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绝对不会。” 我不会像她一样,极端,失控,更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爱情把自己修成一个害人害己的苦行者。 绝对不会。 梁青玉看了他半晌,弯起眼睛笑笑,脱下自己的薄开衫披到儿子身上:“好。爸爸相信你,妈妈也相信,姐姐也相信。我们都相信。” …… 国庆假期结束,方重行的感冒彻底痊愈。他与父亲一起收拾行李,明天他开学,梁青玉启程回伦敦。 下次再见不出意外应当是寒假,从英国到中国的距离,投射到梁青玉身上,流失的时间成本远大于金钱花费。 对坐吃过最后一顿晚餐,方重行需先离开回寻芳苑。林叔已在车上等候了,他再次检查过作业,确认没有东西遗落,拉上了外套拉链。 途径梁青玉暂存客厅的行李箱时,方重行顿住脚步,折返回去,伸手抱了抱父亲。 梁青玉反手揉他脑袋,眼中满是疼惜与不舍:“知道了知道了,生病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妈妈。爸爸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方重行的一场高烧被隐瞒很好。开家庭视频时候他躲,以写作业为由,躲不过了就往在嘴里塞个什么不切块的水果,唔唔讲不出话来,安静听完训把手机扔给梁青玉,逃之夭夭。 不久后就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梁青玉迟疑地把手从儿子发顶移开:“成年礼物……妈妈给你准备了一台车,刚落地时她就提醒我告诉你,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方重行立刻明白言外之意:母亲以实际行动在催着他考驾照。 “好的,”他松手,“高考后我会将学车提上日程。我走了,爸爸再见。” 梁青玉摆摆手:“阿行再见。” 进1001的门时,方重行没有问平姨之前放假前反复交代过的问题,想来他绝对不会贸然上门。 平姨并没有看出来小少爷生过病,接过背包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又进厨房,献宝似的捧出来两个异形曲奇罐,一只棕色吐舌小熊,一只白色微笑雪人,都是可爱的样式。 她的神情很像年轻时候摇拨浪鼓逗弄襁褓中的方重行玩耍:“阿行,看看这是什么?” “你要的俄罗斯风味的曲奇,我做出来了哦,严格按照教程烤的,”平姨语气欢快,“雪人里头装的是榛子口味,小熊的是原味。你快尝一尝,好不好吃?” 方重行打开小熊罐罐,捻起一块圆圆的褐色饼干填进嘴里,咬一口,咀嚼,甜得他马上就要皱眉头,竭力忍住,点点头:“好吃。” 平姨笑意更甚,眼角细细纹路加深。 他吃完悄悄往胃里送了一大杯水,问平姨还有没有多出来的曲奇。 “有有有!”平姨取出来另一只吐舌小熊,“原味烤得要多些。” 方重行道了谢,将三只曲奇罐一并塞进本就不轻松的书包里。 三罐曲奇的重量坠得书包很累,因此开学早晨步行去学校时方重行挺拔的脊背有了弯曲的弧度。将负担搁置到课桌上时,他长长出了口气。 一转眼,身旁和后几排周洲的位置都是空的,书在人不在。对,今天要调整座位来着,班里多余出来好几张书桌。 下一秒看见两人一道进来,周洲嘴里还在嘟囔着抱怨:“我下次再也不来这么早了,你就纯纯把我当苦力用……菩萨!怎么回事儿放假我给你发消息都不理我!” 方重行正在从书包里掏作业,听完没有接周洲的话头,手转向去摸曲奇盒。 他一一递过去两只小熊:“平姨烤的饼干,分给你们。” 周洲率先打开罐子,夸一句“看起来不错”,塞一块进嘴,脸皱得像个苦瓜:“甜死啦,平姨手艺有失水准啊!方重行!这该不是你自己烤失败了卖给我们吧?” “真不是,”方重行将目光转向另一位,“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今天钟悯的眼镜消失掉,看上去顺眼许多。他打开罐子,忽然短促地笑了笑:“怎么少一块儿?” “噢,”方重行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是我尝的……” 周洲望了一眼那缺了一小块的饼干盒:“要不咱俩换换?” 钟悯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在方重行的期待中浅浅咬一口曲奇,脸色微变。 周洲则噗嗤一下笑出声:“菩萨,你这临别礼物也太没诚意了。” 方重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临别礼物?” “你居然不知道啊!他要去艺体班!”周洲夸张大叫,“我俩刚搬桌子去了,得,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我交作业去。” 待周洲离开,方重行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什么代价。” 代价是。 钟悯咬下第二口曲奇。 从拙园离开,钟竹语立即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她变脸极快,握住手机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我管他在时尚界多么有名,背后是多么大的商业帝国,我的孩子绝对轮不到别人来指指点点!模特?不可能! 钟竹语狠厉的声音犹在耳边:“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一个也别想逃掉。” 代价是。 在等待到家的最后一个红绿灯时,他喊:“妈妈。” 钟悯不太记得钟竹语当时是个什么表情,她好像震惊到不可思议,嘴角抽搐,向上且向下,不知喜怒,握着方向盘的手发抖,险些闯了红灯。 “妈妈,”他一字一顿、用标准的普通话重复,“我会好好听你话。拜托,让我试试吧。” 这就是代价。 钟悯慢慢将一块饼干吃完。方重行看见他脸上出现微小的满足。 然后他说:“没什么。” “我现在要去二十一班了,”方重行的气还没叹出来,钟悯便转了话题,一副人前常见的、极其轻松的口吻,“你不送送我吗?帮忙撑个腰啦,你不在他们欺负我可怎么办啊?” 方重行没心思玩笑,拿起他桌上的寥寥几本练习册,把雪人罐子捎上:“走吧。” 无论其他班级怎么增减班级成员,艺体班是雷打不动的,只有进的没有出的人,为了方便管理,学校特地把艺体生都聚在一起,理科是二十一班,文科是十班。 去二十一班还要上楼,两人一前一后走,速度极慢,彼此都沉默得像块石头。 艺体班的班风活泼许多,进入二十一班时有人冲方重行吹口哨:“呜呼!菩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钟悯的新位置在靠墙最后一排,一人坐。方重行把书放好摆正在桌角,指一指雪人曲奇罐:“这个是榛子口味。” 心中失落,方重行一时不知继续说什么,顿上几秒,轻声补充:“你要是喜欢的话,我让平姨多做。” 说完他垂下手:“……我回去了。” “欸,等等,” 方重行只得被迫停下,转身,看他的嘴唇。 钟悯问:“你之前说的愿望,还能兑现吗?” 方重行说:“能。” 他看见钟悯又抱起了那个小熊盒子,好像维尼抱着最喜爱的蜂蜜罐。 “方重行,”钟悯忽然极认真地喊他的名字,方重行便报以同样的专注去听。 下一句紧接其后:“你以后,叫我Саша吧。”
第十八章 秋千 方重行人还在发怔,喉咙却已经将发音学习成功:“萨沙。” 钟悯倚在桌角,目光停留他身上:“嗯?” 得到回应,那点小小的失落感顿时烟消云散。方重行捏着自己的手心,问:“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钟悯的眼珠似乎动了动,他没有回答,只是坐下,一点一点慢慢整理自己的书卓。待手指摸上旧魔方五颜六色的一面,他说:“如果碰见了就一起吧。” “我靠你俩搁这演情深深雨蒙蒙呢?”方重行未答话,钟悯的新前桌先扭过来,是个锃亮的光头,“菩萨你别磨叽了赶紧走,等班头儿来了看见你在这我们整个班都要挨批!” 方重行还要说什么,光头男孩儿飞速摆手让他快点:“班头儿不让我们明面上和你们重点班的好学生扯关系!你就放心吧,我俩一个艺考机构的,我叫乔与祁,我替你置他,行不行?” 钟悯点头附和他,轻之又轻地吐字,“走吧”两字如唇语。 方重行不再犹豫,迈步离开。 艺体班的班风确实活泼,当然也要散漫些,他进来时伴着口哨,出门又得来成片的“帅哥常来玩儿”。 下楼,转弯,回到十一班。 今早的语文作业统统堆在另一张空掉的课桌,大家早已全然适应某个同学在班级中的消失,钟悯的离开并不奇怪。 周洲从水房接完水回来,把滚烫的随身杯搁到方重行卓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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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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