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争难得一见的焦躁:“疯了吗?浸信会?最近的医院十分钟就到,去九龙塘还不如刚才等白车!” 咸云池笑了一声,季少风道:“宝贝,按这个情势,刚才我们但凡晚走一步,现在亓蒲已经到他们手上,手断了还要追,看来早有准备鱼死网破,只怕其他医院亦有他们的人,不去浸信会,只能进龙城找黑医。” “截肢而已,”亓蒲冷淡地说,“我命大,死不了这一时半会。阿风,先杀司机。” 话语间车辆已向右驶入公主道,密集枪击声早为所有行人敲响警钟,唯有摆在路边的宵夜摊位来不及撤离躲避,咸云池好似忽略脚下刹车,时速指针飙至红色高危区域,一路撞飞街道两侧交通护栏无数,车胎碾过碎落一地的餐点,在暗褐色水泥地上留下缤纷琳琅彩色车辙。季少风不断探头放枪,四面玻璃碎尽,狂烈寒风呼啸灌入,亓蒲冻至唇也发青,让虞争帮忙从季少风落在后座的外套翻找烟盒。他起身看了一眼时速表盘,又看了一眼开着车的咸云池,将手往副驾驶座前储物箱伸去。 “干什么?”车辆高速行驶,咸云池莫名其妙,风声中亓蒲听不清他的话语,一声不吭地取走了咸云池的手提电话和打火机。他缩回后座,低头窝在椅背与虞争胸口之间狭小一块无风地带,咬着烟反复滑动搓轮,奈何车辆晃动剧烈,半天都没能点燃。虞争气得在他大腿内侧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下,道:“都快死了你还吸什么吸?” 身下传来亓蒲几声咳嗽,卷入白粉的烟支终于点着,亓蒲起身时顺带又看了一眼表盘,时速已达一百二十,咸云池按在方向盘上的手依旧很稳。他将手提丢到正襟危坐的虞争怀中,咬着烟躺倒在对方大腿上,视线没有焦点地望向车顶,道:“我痛啊,痛得快死了。” “帮我拨下号。” 半分钟后,机械盲音里虞争捧着手提,冲他缓慢摇了摇头。 “Eli,对方不接。你要不要留言?我call传呼台吧?” 季少风最后一枚子弹击毙司机,转过头平心静气地告诉他:“亓蒲,你前男友还算有点良心,虽然烧了你的房子,好歹刚才和我对视,没开枪。” 虞争蹙眉道:“还没确定是不是他做的呢。” “纵火罪最低判多少年来着?”视野尽头已能望见浸信会医院外砌红砖的高楼墙体,咸云池放慢了车速,凉凉地说,“唉,阿风,明天你又有头条发。白加道啊!白加道他都敢烧?我记得十七号多大,外草坪就有上万呎?他运十几桶汽油上山?也不知赔到他下辈子够不够还?” “外围有人工林,他来过我家,随便在哪儿泼片油一点火,”亓蒲尚有心情“哗”地发了个象声词,“顷刻火势就能漫山遍野,救都来不及救。” 咸云池问了个关键问题:“来之前,他知不知道你不在家?” 亓蒲吸了一口烟,没所谓地笑了笑,不说话。最后是季少风道:“管他知不知道,告也要告到他倾家荡产。” 身旁虞争发声无用,只得继续向传呼台致电确认,过了一会,转过头迟疑地看了一眼亓蒲,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稍微地又停住了。这么一停,直到分别也没有再说。 四人里单亓蒲与咸云池有社团涉黑背景,浸信会不仅有季家股份,安保齐备,更处在无头咸话事地盘,常年驻守大量打仔,果不其然,过了拐道,警笛高鸣,部分尾随暴徒一路间在差人追堵下择道四散,剩余几辆机车亦不得不在联合道黑白路牌前被迫刹停。 下车上担架,入急救病房,亓蒲意识清醒,残留些许吸毒后哩哩啡啡的荒诞亢奋,在截肢处理告知书上签完字时甚至对一脸惊魂未定的虞争微微笑了一下。 他安慰他:“阿争,不怕。” 市区鸣枪,记者凑热闹,警员马后炮,一群人轰轰烈烈赶至医院门口,被保镖暂且拦下,咸云池安排人手把守几处街道入口,季少风出面解决记者,唯有虞争远毒远酒,跟随差人回警局备案。那厢处理完报道一事的季少风接去几通电话,也跟了过来。他一望就不是好惹角色,早让人包起手枪捎走处理,一夜堂而皇之在警署门前道,无辜市民一般,吸一支又一支含违禁品的香烟。 黎明六时,季家的人与亓安的人都来了。交一万元现金保释,着凉雾的曦光中,虞争倦极的面因姣好光洁,仍泛有一层含水似的饱满清透,季少风迎到他面前,觉得好看,也是啤灰者惯有的反复无常,忘记正事,忍不住吻他,一吻虞争的眼泪就流了一脸,捧在手心里变成湿漉漉的。季少风笑着轻轻地问:“姜虞争,你哭什么?” 虞争道:“Eli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留言,却是等错了地方。” 季少风心不在焉,道:“什么意思?” “你知道Eli另有一个备用号码,384052。我不相信有人能对他这么绝情,所以打给在传呼台工作的朋友,查到昨夜晚八时四十二分,有人往这个号码来电九则,他都未接,最后变成留言。但那时我和Eli同乘一部车,他看起来不过是发呆,可我想他一直在等一个电话。” 虞争近前伏在季少风肩头,泣不成声:“他如果有接到,结局会不会就不是这样?” “林甬给他打的吗?”季少风哄拍他的后背,问,“留言说的什么?你怎么在医院没告诉他?” “我不知怎样对他开口。情况已然至此了,阿风……”隔了些时,虞争又说,“你不该让他吸你的烟。你自己疯,何必拖累他一起疯疯癫癫?他神志若像个正常人,怎么能做出对自己开枪的事情?我最恨你吸毒,你以为你是借以窥到天堂,却将留在身后的人全抛进地狱,再也不管不顾。你非要身旁每个人、每件事,都脱了轨一样,变得彻彻底底无可救药,你才高兴,你才满意,是不是?” 季少风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气,直往自己身上撒,道:“他又不是因为我才染的毒瘾,你怪我?难道是我让他们弄错了号码,是我让林甬放火烧的白加道?林甬到底留言说了什么?” 虞争道:“他说爱他,一直爱他。” 季少风一时也沉默起来。他牵着虞争的手,带他往车上慢慢地走,虞争哭得不能自已,令他终于有些烦心,进了座椅,用一句话便结束了这场闹剧:“这不是爱不爱就能算清的。别哭了,你要就这么哭哭啼啼地去见他,像什么话?” 九次机会,错过也就是错过了。昨夜晚七时半,林甬重返嘉道理,走入车库,拆下牌照,内厢气息腐臭,他置若罔顾,驱车前往白加道。十七号门前坐卧一方大理石石碑门牌,简约仍巍峨,因所象征之矜贵不可企及,白底黑字,低调至朴素,仍有一种石破天惊之壮阔。像他第一次见到向苓,魑魅魍魉夜场,唯独他乔扮女相,美却都美得古典里有股肃杀兵气。他望楼,望天,白日余晖绵延至这样长,天如玉色暗漠,像一匹丝绸的绢布,纯明几净,仿佛等他落笔,仿佛穿旗袍的女人在等一个人光临。九次机会,原来他也只是不要他认真。八时四十二分,拨给传呼台,留言之前,林甬咳嗽了一声才开口,但他这段时间太少说话了,喉咙灼涩,仍旧沙哑,他心平气和地说:“请帮我呼384052,告诉他我爱你。一直爱你。” 楼内有通明灯火,他不知亓蒲在不在家。倒是他送给他的那些物件一定在家。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亲眼见过他的面貌,他在家也好,不在家也好。手提收线,他带了一支高度酒,一只玻璃杯,一盒火柴,空杯倾酒过半,随后他将烈酒掷空,翻过围墙,一道清亮引线,一个巨大碰撞惊起人工林二三栖鸟。划过木柴盒,注视着香柏木终端呲呲不休的响动,终走到尾,他没有紧随其后,将柴棒再抛,而是偏于幼稚地,从裤袋里取出了一根银色的仙女棒。 他到底是不是想再等一等,九分钟再多一支小型焰火的时间。他们好歹一同去过海边,竟没有看过焰火,没有赤足漫步沙滩,甚至于来不及教他冲浪,完全浪费了,想来想去,如何只有糟糕至极,无处回忆的假期。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朵摇曳风中的金色蒲公英,忽大忽小星芒,无论怎样向外扑长了焰丝,都要回到原点,怎样揠长,下一秒都要回缩,热烈地从这一头烧到那一头,居然走过与未走过的部分都是同一种漆黑乌色。但也扪心自问,这一程走过,算不得徒劳,大抵配抵一句生得相亲,死亦无恨。是否场景不堪欢愉,怎么连小小烟花变换都显得这样可悲?直到仙女棒也放完了,仍是没有回电。他像个年少时战无不克的棋手,猛然一局输掉了王,成人世界第一份教训,他来做最尾缅怀纪念,用的还是稚拙天真的方式,哪怕要犯无可宽恕的罪行。而后他扔去细棍,将燃烧的火柴棍丢进酒杯,第二道抛物线划过长空,同时脱手,半秒差距,星星之火,略加点染,一幕淡水画般的庄园就此红云漫天,淹然百媚。一切豁然美景当然不可能关乎儿女私情。他停在路边轿车旁,拿走烟盒,将被火柴加热到烫手的打火机留在开了许久暖气的车内,五月的天真是热,妖冶鬼风中他沿长道步步倒退,不紧不慢吸一支雪茄,在几分钟后轿车爆炸的轰鸣里,欣赏这幅由他一手创造的亮烈美景。烧上去,烧上去,直到烧光残昼,吓退将袭而来的夜色,烧上去,烧上去,烧掉所有将冷将熄将黯的东西。 就当不要了,全都不要了。 最痛快的必然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生得相亲,死亦无悔。 咸云池在手术室门前守了一夜,破晓时分亓安接到消息赶至医院,还带来风水师张永合,对方路上已经拿过亓蒲生辰八字填写符位,面容格外凝肃。亓安神貌还算镇定,同咸云池握手言谢,询问具体情况,但咸云池一面细叙一面望着张永合朝符请神念咒的仗势,熬得发昏的头脑不由得打上一阵激灵,心说能在基督教医院搞这个?捞得偏,信得邪,他倒不敢不敬鬼神,遇事却也不过念颂“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且看张永合有模有样,咒诀又速又长,实是头皮发麻,这位高人请哪位仙人?雷公?关公?洪圣爷?同耶稣打起来如何是好? 咸云池不知亓安令张永合请愿的诉求为何,但亓蒲躺在素白的病房,素白的床上,右大臂缠绕素白纱布,断肢枯槁,回天乏力,比任何时候都让他惊觉生之明亮,明亮至晃眼原来就是缟素的死白。切面被处理得光洁平整,亓蒲未醒,愈发像是卸下部分关节的假偶人,但他不可能永远睡下去,画面残酷简直不可胜受,这是Elias,才二十岁,同样是落下残疾的虞争,仿佛因被季少风蛮横地包揽了人生,而虞争又将爱人视之高于自我,放弃自我关照的权利和责任,转交他人,一直以受庇护的姿态存在,但这是Elias。咸云池走出长廊发呆,满背湿汗,命运就喜欢痛打落水狗,兔马相破,今年Eli犯太岁,以他浅薄的命理知识,只知对方财运有劫要历。为非作歹之徒,最怕本命年与值犯太岁,不知哪一顿沉溺就是断头饭,轻则抄家,重则入狱,Eli主动断臂,能不能算是应劫?隔壁病房有清创患者,彻夜哀嚎,凄恻大恸,精疲力竭后变成小声啜泣,零碎夹杂不清晰的“妈咪”。聆听片刻,咸云池心揪得抽疼,冷汗顿生,意识到最末此刻的梦吟不是传自隔壁。头两日Eli麻醉过后疼得一直发抖,亓安只留到他醒来,同他说了几句失火一事无有伤亡,不必挂心一类的安慰,匆忙又去处理后续事宜,亓安一走, Eli在朋友面前,方才漏出几不可闻的低叹,伤之信号激活了脊髓某节连同与之相临的神经元,躯体仿若皆被痛觉填斥,某刻锤击于胸腔,发声便是已然满载,再承托不住了。肉体真实的绞磨,前所未有的疼痛占据了所有思考,痛至剧便什么都不能够想,是已被割去的右臂在炙烧,噬骨般锯齿切割的重演,竟从患处一路烧上天灵盖,直如悬颈以待重斧自后脑勺往下逐寸凿开皮肤,偏那起端是幻肢,无有止停法门。可这是他自己选的,偏头痛与惊恐障碍等多种痼疾并发,精神和肉体同时来折磨他,他将生息动静降到最低,仿佛因此便能缩小了煎熬加剧的范围,然而呼吸也是疼,气息稍重便要钻心刻骨。吊上镇痛泵竟也效用不大,他不出声,不回答,周身却无一处体征不在讲述他有多疲惫。医师给他开出大麻,冠冕堂皇复吸,无论烟瘾,酒瘾,毒瘾,到底都是人类无法忍受痛苦而发展出来的障碍,所有心疾排除遗传因素,无一例外皆来自创伤反应。只有虞争以泪洗面,即便他们谁都没见过Eli这样显而易见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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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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