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牧长觉的神情是平静的,几乎是礼貌的,赋予了这句话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燕知没有特别好的解释。 剧组的工作不能算是繁重,甚至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在这做和科研相关的书面工作。 他只是不由自主。 好像勤勤恳恳绷了九年的神经,头一回有点不听他的指令,擅自放松了。 尤其肩头披着牧长觉的外套,后背贴着牧长觉的手心。 身体在凭着肌肉记忆逃脱大脑的掌控。 牧长觉从燕知身边站起来,又在他身前蹲下,“我之前也遇到过剧组同事身体不舒服,送过他们回家。” 陈杰听牧长觉说得煞有其事,眼睛像铜铃一样瞪大了。 牧长觉送同事回家? 陈杰都没听见过他在剧组说过一句废话。 就牧长觉身上那个远看“你们好”、近看“你们好走不送”的气场,剧组同事不绕着他走都完全出于敬畏。 但深知是自己惹得燕知不舒服,陈杰提前争取宽大处理,轻声附和牧长觉,“是的,我们在剧组都特别互相帮助,尤其是牧老师。” 燕知没有不信。 因为过去剧组也都很关照他。 只是如今牧长觉的关照,不能和当年比。 他承受不起。 燕知撑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没事儿,我自己可以走。” 牧长觉友善地提醒他,“你给学生发个消息,让他们改天讨论。” 燕知自己都把这个借口忘了,虽然尴尬也只能打开手机假装打几个字。 好在牧长觉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伸手把燕知连帽衫的帽子从外套下面理出来,仔细罩过他的头顶。 这时候教学楼物业新来的大爷上来了,抖擞地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老师们,这个教室要落锁了!” 牧长觉跟燕知说话仍然不紧不慢的,说不上温柔或者客气,跟和陈杰说话的时候语气差不太多,“教室要锁门了,别耽误人家下班。” 燕知没选择,趴到了牧长觉背上。 牧长觉挽着他的腿,偏头跟陈杰说:“你把他后面衣服拽一下。” 陈杰根本不用他叮嘱,仔仔细细把燕知腰后的衣服掖严,“已经弄好了,牧老师。” 他还跟燕知解释,“您看,我业务都很熟练了。” 牧长觉回头看了他一眼,陈杰立刻噎住,小心用手捋了捋燕知后腰上的外套,再三确认严丝合缝地盖好了。 燕知趴在牧长觉背上,脸蛋被宽大的帽子盖得很严,也不担心别人认出自己。 牧长觉的后背一如当年的温暖,却宽厚了很多。 他走路的时候带着小幅度的起伏,让燕知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他心里想着“不能睡着”,很快就枕着牧长觉的肩膀睡着了。 他梦见了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偶然抓住一只蚊子。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抓住蚊子,而且很可能是早就被蚊香熏昏了的蚊子。 他把昏迷不醒的蚊子用手捧着,献宝一样地拿给牧长觉,“牧长觉,看。” 牧长觉正在忙着做暑假作业,扭头看了看,“嗯,不错。” 顺手把小朋友嘴角粘着的西瓜子捏了下来。 小崽子习惯了被捧在手心里,很难接受牧长觉这个敷衍的态度,“牧长觉,天天不喜欢。” 牧长觉把钢笔放下,转过身看地上撅着嘴的豆丁,“天天不喜欢什么,牧长觉吗?” 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难不死的蚊子悠悠地醒过来,从肉乎乎的小手里振翅高飞了。 盯着空空的手心看了一会儿,小朋友的眼睛从睁圆到蓄水,一眨不眨。 牧长觉目睹了整个蚊子逃逸的过程,伸手把豆丁从地上捞到腿上,“干嘛呢燕天天?我们昨天才说好坚持一个礼拜不哭,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小朋友搂着牧长觉的脖子,眼泪簌簌地掉,“天天给牧长觉看飞飞。牧长觉不看。飞飞走路了。” “飞飞不是走路,飞飞用翅膀飞走了。”牧长觉单手抱着他,“昨天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今天还记得怎么写吗?” 豆丁很喜欢被考考,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他攥着牧长觉的钢笔,四面八方地画下两个字。 他记得形状,但是控制不了力度,两个“天”都被捅破了,变成了“夫夫”。 “非常好。”牧长觉握住他的小胖爪,“我现在要学习,天天乖乖在旁边练字好不好?” 小朋友已经把蚊子的事忘了。 能在牧长觉旁边,干什么都是好的。 燕知从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很快就把牧长觉的作业本画满了“夫夫”。 牧长觉一手做作业,一手掏着闷声写大字的小崽。 他明明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豪情万丈的奋笔疾书,却不曾阻止。 燕知写完那些字,靠在牧长觉肩膀上,看到殷红的液体从书房的门缝下面渗过来。 很多,明明边缘已经干涸凝固了,却好像仍然在流动。 2,3,5……97,101,103。 燕知平静地睁开眼。 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怀疑自己又在做另外一场梦。 窗帘、床单、床头的夜灯,他都确认自己没见过。 燕知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又睁开。 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燕知没穿床边的毛绒拖鞋,光着脚踩上地毯,出了房间,沿着旋梯扶手往下走。 他走下半层楼,看到了牧长觉的背影。 牧长觉在读一本书,手边是一摞看上去和心理学相关的资料。 听见燕知的脚步,他仰起头,平淡地问了一句,“醒了?” 燕知想问“这是你家吗”,但又觉得问得太多余。 他踩着台阶一级一级下来,友善地笑笑,“烧坏的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 “烧的不是这一处。”牧长觉站起来转过身,从容喝了一口咖啡,“昨天晚上你睡着了,我不知道你钥匙在哪儿,就先带你回来了。” 燕知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实在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睡着了。 别的都是次要的,但他知道自己偶尔会说梦话。 他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轻声开口:“抱歉。我昨天有点累,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添了。”牧长觉说着,又呷了一口咖啡。 他把咖啡杯放在梨木花架上,朝着燕知走过去。 燕知的心慢慢提起来,等着牧长觉接着说。 “但是我说过,我遇到过更大的麻烦,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牧长觉走到燕知面前,低头看他光着的脚。 燕知还在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在牧长觉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言未发。 牧长觉上了楼又很快下来,手里拎着放在床边的那双拖鞋。 他弯腰把鞋放在燕知脚底下,“燕教授现在是当老师的人了,总要注意仪容得体。” 燕知看着那双拖鞋。 白色毛绒底上两个鹅黄色的小圆耳朵,怎么也不能跟“教授仪容”四个字挂钩。 他没动。 牧长觉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前蹲下来,拿起一只鞋,要握燕知的脚腕。 这动作燕知太熟悉了。 熟悉得他忍不住地向后躲,“你跟剧组里的同事都这么互帮互助的?” 牧长觉抬头看他,笑了,“对,这是国内新流行的一种社交礼仪。燕老师,能穿鞋了吗?” 燕知心里酸得受不了。 梦里最后一眼的场景轻而易举地穿破他的防线,像是一个让他进攻的信号。 他想起来自己九年前曾被迫听的那些话,甚至觉得那双柔软的、毛茸茸的卡通拖鞋面目可憎起来。 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好像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牧长觉,你以后会结婚吧。” 牧长觉依然在地上蹲着,没有一丝犹豫,“会。” 燕知有一片刻屏住了呼吸。 那么多年前,牧长觉就告诉过他,“男的和男的,不结婚。” 他没有打击到牧长觉,只报复了自己。 他想不明白。 只是让他穿一双鞋,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么抵触。 但他不甘心,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片刻间头脑发热。 他保持着声音的从容,稍昂着一些头,“你以后结了婚,准备生几个孩子?” “你穿上鞋,我告诉你。”牧长觉似乎完全不觉得燕知的问题越界,甚至接了一句几乎不相关的话,“这双鞋是我让小陈新买的,昨晚刚拆的吊牌,没人穿过。” 燕知犹豫了几秒,一只脚一只脚地伸进鞋里。 等他穿好鞋,牧长觉站了起来。 两个人离得近,身高的差异一下就凸显了出来。 燕知的后背挺直,仍然在等他的答案。 牧长觉也低头看着他,完全没用之前开玩笑的口吻,说得极为认真:“那要看他有多大的本事...给我生。”
第16章 燕知吵不了架。 他听见这么一句话,眼前立刻就一阵发花。 和小时候一样,他偶尔休息不好或者情绪激动也会这样,稍坐一会就能缓过来。 他安静地站了片刻,想朝着印象里沙发的方向走过去。 但是他毕竟对环境不熟悉,即使他有意识克制,但还是没忍住小幅度地摸索了一下。 他的手立刻就被扶住了。 牧长觉什么都没问,一手带过他的腰,要扶着他往沙发走。 燕知把手从牧长觉的手里轻轻抽出来,“没关系,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了。” “这倒是不麻烦。我有问题想请教燕老师,做学生应当的。”牧长觉重新把他的手握住,力度和之前一样。 好像只要燕知稍微用力,仍然能让牧长觉放手。 甚至他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稍远了一些,就没再抵抗。 燕知坐下,手里被放了一只温暖的杯子。 他只是用手捂着取暖,并没有喝。 “杯子也是新的。”牧长觉像是很不经意地提起,“这个房子是上个房子烧了之后刚搬的,没别人来过,房子里的东西都是陈杰新买了拿过来的。” 燕知捧着杯子喝了一口。 是热巧克力。 他记得牧长觉从不喝甜饮料。 一方面是控制摄入,一方面是个人喜好。 他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只能隐约看见手里橘黄色的玻璃杯。 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燕知放平语气随口聊了一句,“现在还在拍摄期,牧老师也可以喝饮料吗?” “不是给我喝的。”牧长觉的目光依旧落在他的眼睛上,“只是让小陈买来备着的。” 燕知的眼睛问题不大,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把喝了一半的热巧克力放在桌子上,“有什么问题,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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