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傅徵却始终很平静:“你是想问皓都开仓放粮一事吗?” 祁禛之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心底就是一动。 果真,他看起来虽然普通,但满屋子摆着逾制物件儿的人确实不一般,提起话头就能接话尾。 “没错,”祁禛之笑了一下,“‘北闻党’和‘东山派’离我很远,但天奎镇却离我很近,出了大门,走两步路就能看见倒在街边的饿殍。半年前‘东山派’因杂税贪污一案,数个世家大族受累。上头为了安抚朝臣,准许设立发运使,一面为了统一收购运粮,一面……就是为了皓都开仓。可是发运使一个月前就到了冠玉,为什么粮食却没能来天奎呢?” 傅徵看向祁禛之。 祁禛之笑了笑:“我家就是做粮食买卖的,因农户们的贷粮减少,收不来余粮,官府没收了经营许可,以致欠了一屁股的债,不然……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傅徵没说话,支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祁禛之一顿,“我只是觉得,‘东山派’死了那么多人,到最后也只给咱们老百姓挣来了一个开仓放粮,怪不值的。倘若,连这放粮都没落到实处,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傅徵放在桌下的手微微一紧。 “五哥,”祁禛之笑着往前凑了凑,“我听人家说,你是从京梁来的贵人,想必……也认识不少朝廷里的达官显贵吧?” “你想让我做什么?”傅徵脾气很好地问道。 祁禛之觑了一眼一直板着张脸站在不远处的杭六,小声说:“你能不能给跟你关系不错的那位写封信,吹吹枕边风,让京梁的人帮帮忙?” 关系不错?枕边风?这都哪跟哪?杭六一听,当即就要上前把祁禛之揪出暖阁,干脆直接走窗户丢下去。 但傅徵仍然很好脾气,他问道:“白护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当成什么人了? 当然是京梁哪位贵人的男宠了。 逾制的器皿、一箱子金瓷纸写成的“情书”、偏僻小镇里的山珍海味,还有来把脉的太医院前院首江谊。祁禛之在京梁时就知道,那江太医得罪了内宫贵人,被贬回原籍,可他却不在老家种地,却在这里给人看病,不摆明了要让大家往那处想吗?达官显贵们养外室不都是这么养的吗? 在勾栏瓦舍里听多了话本的祁二郎早已编好了一出大戏。 心如死灰的人执意要离开京梁,可他那痴情的情郎却念念不忘,将一屋子家底都塞给了心头挚爱,明知人家厌恶自己,却还非得一封接一封地寄信,渴望挽回真心…… 至于那情郎是谁,祁禛之不敢细想。 傅徵没生气,他摆了摆手,让准备上前把祁禛之丢下窗户的杭六退到一边,开口道:“我可以帮你问问,但不保证有结果。” 祁禛之一把抓住了傅徵的手,连连道谢:“我就知道,五哥你心地善良,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傅徵默默抽走了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准备静待祁禛之离开。 可祁禛之坐着不动。 “你还有事吗?”傅徵偏头看他。 祁禛之干咳了一声,慢悠悠地拎起刚刚丢到一旁的两个驴肉火烧:“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驴肉火烧放了许久,已经有些凉了,卤汤浸透油纸,溢出一股廉价的肉香。这玩意儿放在傅徵面前那堆满了金瓷纸和宝玉瓶的书案上,显得格格不入。 在杭六看来,祁禛之分明是在羞辱傅徵。 可傅徵竟认真地回道:“不必客气。” 祁禛之一拱手,起身离开前还相当贴心地嘱咐道:“有些凉了,得馏一馏再吃。” 生怕杭六揍他的祁禛之跑得比兔子快,他自然没有看到,傅徵真的拿起其中一个火烧,咬了一口。 “这姓祁的真是没大没小,哎,将军……”杭六一转身,正见傅徵低着头研究那火烧的酥皮。 “这是郭伯家的,那个小摊居然还开着。”傅徵怔怔道。 杭六没说话。 刚一回天奎,他就和杭七把这座小镇摸了个一清二楚,他知道,傅徵口中的那位郭伯早就不在了,如今支摊的是他儿子,郭准。 杭六还知道,当年孟老帅最好这口,每次傅徵回家,都会叫他带上一篮子,回来给四象营的弟兄们分分。 而孟老帅,也已不在了。 一年半以前,他连同四象营十八位主将、冠玉郡三千九百九十七位府兵一起,死在了距天奎镇不过三十里路外的饮冰峡中。 英魂往矣,徒留故人伤悲。 “老六,”傅徵放下了火烧,不知脑中是否也想起了当年四象营中不灭的篝火和塞外辽原上同自己纵马驰骋的袍泽弟兄,他只道,“去把徐里正请来。” “是。”杭六点头。 他刚走到楼口,又听身后的人道:“你说,若是有朝一日那小子知道了我就是傅召元,他会不会恨我?” 杭六向来嘴笨,从不会像杭七一样哄人开心,听到这个问题,他也只能回答:“将军,我不知道。” “他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真知道了,恐怕会恨死我。”傅徵自言自语道。 他看向窗外,院中的柏树依旧枝繁叶茂,那遮天蔽日的枝干下,树影摇曳晃动。
第6章 梦魇 天奎镇的里正徐旦,今年已七十挂零了。 他原是明帝年间的读书人,四十岁时花钱买了个小小里正,在天奎这地方,一干就是一辈子。 天奎镇没人说他好,但天奎镇也没人说他不好。 碌碌小官而已,连去承载百姓爱恨的资格都没有。 可等他坐到傅徵对面时,傅徵却给他上了一杯茶。 “哎哟,大司马这可折煞我了。”徐旦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那一盏茶。 “徐叔不用紧张,也不用喊我大司马。您要是乐意,还和当年一样叫我小五就行。”傅徵笑了一下。 徐旦当然不敢,他捧着茶,诚惶诚恐道:“那……傅将军,您今日找小人来,是有什么事吗?” “一件小事。”傅徵说道。 徐旦忙答:“您尽管吩咐。” 他不敢抬头,心中却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傅将军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有什么不同?徐旦也不知道,只是这位老里正依然记得二十年前,那个扑到自己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当时城北屠户傅强刚盖起的小宅着了大火,一家子人,除了在跑马集上当小工的老五和在邻居家树上偷鸟蛋的小六,都随着这场大火一去不复还了。 徐旦带着人匆匆赶到时,远远就看到焦黑倒塌的房屋前,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孩,他一手牵着懵懂无知的妹妹,一手拎着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桂花糕,呆滞地望着自己已成废墟的家。 那一年,傅徵还不叫傅徵,他在家里行五,屠户傅强懒省事,就叫他傅小五。 也是那一年,北卫进犯,傅小五被抓了壮丁,成了天关要塞里的镇戍兵。 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年屠户的儿子已摇身一变成了死后能被抬进武庙的大司马。 可徐旦还是徐旦,那个天奎镇的小里正。 傅徵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徐旦是打定主意不敢抬头了,于是开口道:“今年皓都放粮,天奎镇有收到吗?” 徐旦“啊”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小人从没收到过赈济粮。” 按理说,见了朝廷大官,总要往好的说,可坐在徐旦对面的是傅小五,他忍不住说了实话。 徐旦讲,发运使确实到了冠玉郡,但粮被送到了哪里,他却不清楚。屏山亭有人说收到了粮,南门县有人说收到了粮,可不知怎么,天奎就是没有。 徐旦也差人去郡治冠玉打听过,但太守大人日理万机,难得一见,更别提朝廷来的大员发运使了。 如此三番两次,徐旦也就放弃了。 只是没想到,傅徵竟会问起。 自从去年他回了天奎,始终闭门不出。徐旦得了上方口谕,也不敢声张这事,只当傅徵是回来养病。 可养了快一年也不见好,徐旦用余光瞄了一眼傅徵,心里莫名有些悲伤。 “镇里现下有多少户人?”傅徵并不清楚徐旦在想什么,他接着问道。 徐旦忙答:“天奎算边关重镇,尤其是前些年得傅将军庇佑,迁移来了不少不愿被抓壮丁的北卫人。如今算一算,登记在册的共有一百七十七户。” “一百七十七……”傅徵重复道。 这比当年他在时,多了将近八十户。可天奎就这么大,能耕的地就那么多,去年大旱,天奎又地处苦寒边疆,大灾未来,人恐怕就先不中用了。 更何况,朝廷的赈济粮还不知在何处。眼下,冬日又将近。 “今年秋收之前,官府下了公文,说贷粮要减半。可是因去年大灾,收成本就差得很,今年佃农们压根没有缓过劲。倘若贷粮再减,那真是不给百姓们活路啊!”徐旦说道。 傅徵很清楚朝廷为什么会这么做。 三年前,南蛮小国千理向大兴俯首称臣,为表忠心,将属地里一种名为“阿芙萝”的草花进献给大兴皇帝做礼物。 和傅徵一样,当时太医江谊还在京梁,经他一番研究称,若是使用得当,这花能有去疼止血的奇效,还能保人长寿。 中原从没见过这等南疆魔物,大兴皇帝喜不胜收,就要开南关走廊,引商贾入市。 可谁知,朝廷的雪花银刚一洒出,千理便惨遭南越灭国,本想能一本万利充实国库的买卖,全便宜给了南越王。 这事若论起过错,自然得算在皇帝的头上,可是,皇帝又怎会轻易认错? 他拆东墙补西墙,在“北闻党”提出苛捐杂税后,欣然同意。 “将军啊……”徐旦说着话就要给傅徵下跪,傅徵急忙起身扶住他。 “徐叔,您有什么话直说就好,我若是能办……一定帮您。”傅徵顿了顿,还是应下了这事。 徐旦瞬间泪涌出眼眶:“将军,饮冰峡一战掐断了天奎与塞北的互市往来。天又大旱,种不出粮食,百姓没饭吃啊!就算是,就算是朝廷不愿给天奎赈济粮,也请朝廷给天奎一条活路吧。” 听到“饮冰峡”三字,傅徵轻轻一抖。 一年半以前,北卫残部逼近总塞,孟老帅带四象营迎战,战事拉锯三月之久。 那时傅徵远在京梁,战报送不到他手上,他看不清局势,也听不见悲号。 等他知晓这惨烈一战时,将士们留在饮冰峡中的累累枯骨都早已被大雪掩盖。 而那纸让孟老帅去饮冰峡的战令上,盖着的是他傅徵的大印。 而后,旗开得胜的北卫残部向西突进,却谁知一向与北卫狼狈为奸的高车四十八部堵住了草原要塞,生生擒拿了北卫残部的统帅魏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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