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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会，我在心里默念着，当然会有这一刻。我差点要脱口而出“是真的，因为我也经历过”，可我看到陶的表情，我不忍心再说任何的话。他的面相本来是很锐利的，现在简直像碎裂一地的玻璃。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在我面前提起渡边，而我也是第一次一点也没能升起酸涩的怒意，反而只是想拥抱着陶。 “说点什么吧。”他几乎是在哀求。 “这之后呢，”我说，“这之后呢？遥人呢？” 我感觉到他在拼命地摇头，他的脸颊反反复复蹭过我的头发，但他一个字也没说。我只好握着他的手说： “我昨天也做了个奇怪的梦，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梦见我回到店里，打开门，然后妈妈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干活。奇怪，我记得那还是我小学时候的事情了，后来收音机就坏了。但那一切都很自然，我走进去，绕到柜台后面，她教我捏饭团。我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她，妈妈原来个子是这样小小的吗？我也不记得她头顶上有这么多白头发。啊，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可我怎么也不记得她的眼睛是什么样了，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我明明，我明明记得以前在路上遇到和她很像的人我都会忍不住停下。但她手上的温度完全是真的，她握过的饭团完全是温热的。好奇怪，但我又很喜欢那段时间，我不想醒过来，因为那太真实了。对了，我记得她还拉着我一起做味增，怎么办呢，我无论如何做得也没有她那样好，但她就那样慢慢地教我，我都还记得放味增的坛子是什么样，摸起来是什么感觉。这难道会是假的吗？” 陶突然问我：“你爸爸呢？” “诶？” “我是说梦里。” “啊……”这确实问倒我了，“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确实是不记得啦……”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心虚。 “不要逃跑，”陶一下子推开我站起来，又提高了声音，“不要逃跑！” 在这寂静的间隙，我听见遥人尖细的叫声，这好像是给我的一个提示。我攥住了陶的手直直地看着他，但我并不是生气，我只是发觉他的表情微妙地和我们刚见面时重合了。 “陶，那你呢？” “不是这样的。” “陶！我不许你自己跑掉！”我完全明白了，我不是陶的独角戏的观众，我也不应该只是做个观众，“那之后呢？遥人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遥人一直都算是我的朋友，大概……他很喜欢猫，特别喜欢，喜欢到总是说下辈子要当只猫，所以拼命兼职租了能养宠物的公寓，还有养活他的猫。他的猫很活泼，也不怕人，和他的性格太像了。但是，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要是说我第一次遇到渡边之后发生了什么，这家伙是第一个怂恿我接近渡边的，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别的，只在意自己的心情，真像猫啊，毕竟他自己是会和男友在便利店门口接吻的人。‘你去戏剧社嘛，’我记得遥人总是那样说，‘渡边肯定会注意到你的，你看，你选修戏剧课的独白不是练得很好嘛。’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像他那样该多好；我越是这样想，我和他相处的时候就越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已经不能算是嫉妒的情感了，我根本就没法面对我自己。” 陶没有指责我的逼问，他一口气说了很久，忽然停下来露出疲倦的微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遥人的事情了，我刚刚在想大学时的事情，也觉得连他的脸都很模糊。” “写下来吧，就像当时你给我写信一样。”我提议道。 “我会写不下去。” “那我就听你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铃，别这样。” “你不是一个人在和自己战斗。” “我只是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有一段时间，我和渡边在一块以后我几乎没法和遥人相处。我每天都在为自己做的事情痛苦，不止一次想过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我就无法忍受一直像个正常人？像清水说的那样，装作自己很合群然后活下去？为什么我又不能像遥人那样潇洒？你知道的，最后我选了前者，所以我从来不是什么坚强的人。遥人呢？哪怕我和渡边遮遮掩掩，私底下我听过的难听话也不少，更别说遥人了，甚至总有人说他是为了钱和男人交往。他看起来总是根本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自己快快活活和人约会什么的。但回过头想，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情中的任何？哪怕是同仇敌忾和他一起骂几句那些碎嘴的家伙呢？可什么也没有，我甚至想不出课业以外还有什么能牵起我们的对话。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一段时间后，遥人突然在打球的时候和我说，他要策划个正式的表白了。我吓了一跳，同时又觉得很有趣，我说难道你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他笑了笑，没说话。” “陶。” “到此为止吧，至少今天就这样，”陶的眼睛在黑暗里微微地亮，“抱歉，铃，抱歉，本该是我多安慰你的。” “你也会梦到过去的事情吗？” 陶摸着手边的猫，它舒服地咕噜几声，然后从座椅上跳下去。他用一种毫无遮掩的眼神看着我说：“我经常梦到这只猫，和遥人以前养的那只一模一样。” “刚才你问我，我才想起来其实我不大梦到爸爸。” 陶叹了口气：“这不是因为你讨厌他。”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我一想起我和他最后见面的情景，就感到胸腔窒闷的疼痛。我也不知道该和陶继续说什么，他从坚硬的壳里探出了一点，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把他拽出来。说到底，我自己不也是落荒而逃吗？陶把公寓里的投影仪关掉了，连同电影所有的声音，我这才发觉我根本什么也没看进去。至于猫，也不知道去哪了。
第46章 札幌七日（四） 我想我大概真是累极了，我推开家里的店门时简直眼冒金星，连风铃的响声也没能让我回神。收音机开着，播着之前那首曲子，是很清澈的男声在唱，我也忍不住跟着那个旋律轻轻地哼着：“你实在太出众、太出众，我都不能把喜欢说出口……” 我听见妈妈也在轻轻地跟着唱这首歌，只是她在用很愉快的声音、很愉快的面容轻快地接着后面的歌词——那一天，那一刻，那一处，假如我没有遇见你的话……她弯着腰麻利地擦过桌子，把抹布在水里绞了一回再仔仔细细地擦过一遍。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底下还垫了些油烟气。中午她会做了什么呢？可乐饼？鸡排？竹荚鱼？我记得妈妈调的可乐饼馅料，是很细腻的土豆泥，有特别细微的一点酸味，让人吃多少也不容易腻。她会一次做不少，然后我早上出门前自己炸几个塞进便当盒带去学校，哪怕偶尔没看好锅炸焦了也没关系，还是很香。 妈妈，我轻声地呼唤她，但她并没有看到我，或者说在她眼里并不存在我吧。我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这一直是爸爸最喜欢坐的位置。我看着她收拾完桌子，收拾完灶台，搬出要提前准备的菜忙活起来。她的手总是很灵巧，比我做事情要利索得多了，但又从来不显得忙乱。会是因为她喜欢听收音机吗？我记得她歇业做事情的时候总是放着音乐，然后她配着音乐打扫或者备菜的时候就像舞者和着音乐起舞。像现在我坐在窗边看着她，她手里的刀片一下一下落在砧板上，我竟觉得那闷闷的声响和音乐的起伏应和；但她的动作又不是像音乐那样舒缓，而是干净利落的。真厉害啊，我想我大概永远也没法像她那样把什么都操持得井井有条，可我还是想改变些什么，改变些什么，我真的可以吗？ 店里浮动着宁静的、温馨的空气，大概因为妈妈是很爱笑的人。我不记得她有什么时候发火过，哪怕是再难缠的客人在她的性子面前也只能败下阵来。这大概是她独有的能量。我慢慢地走去打开挂衣服的壁橱，啊，果然还在，是佐佐木忙着去打小钢珠时就会落在这里的外套。我不禁笑起来，他把外套丢在这里，难道要裹着一身油烟味回去吗？不过衣服理得很整齐，应该是妈妈特意顺过了那些褶子。不，对她来讲应该不是特意，只是顺手就这样做了。我把衣服挂回去，望着壁橱暖黄的门出神。柜台和椅子的木色都比我印象里更柔和，好像天然就泛着一层薄薄的光。旁边空出来的墙上有每天手写的推荐菜单，还随性地贴着各种照片，大多是爸爸妈妈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些是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拍的，背景都是在店里。挂灯，纸笺，长条柜台，高脚凳，壁橱，小双人桌，玻璃窗。我回过头看这一切的时候觉得它们都那么熟悉，但离我又好像那么远。我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小路，陶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臂弯里还抱着那只灰茸茸的猫。 “这不是你的店。”他和遥人的脸都贴在玻璃上，离我那么近。 “你瞎说什么？” “你好好看看这一切吧。” “它只是和现在不一样了而已！” “这是真的吗？”陶突然问，“还是假的呢？” 遥人灵巧地一扭，从陶的手臂间跳了下去。它相当大摇大摆地用爪子挤开一条门缝，踩着风铃的脆响钻进了店里。陶跟在它后面也一起进来。这时，我听到妈妈急急的脚步声，她连忙把遥人抱起来放到门槛上说： “小猫咪，这里可不能随便进来呀。你饿了吗？” 猫饭，遥人说，猫饭猫饭猫饭！它一边眯着眼睛咕噜着，一边蜷成一团作出很容易让人心软的可爱样子。妈妈忙着拌了木鱼花和米饭喂给遥人的时候，陶安静地在我对面坐下。 “这不是真的。”他说。 “这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胸口有些发闷，一些我说不明白的情绪浮上来，比单纯的不耐烦更让我难受，“为什么不是真的？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些东西就是这样，为什么不是真的？” 陶望着我，他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直戳向我，可我不明白他的眼神。他很轻地握住我的手，肯定地重复道：“这不是你的店。” “为什么你要说这样的话呢？为什么不是？” “如果是你的店，”陶站起身来，走到柜台的另一边，“看，这里本来应该挂着‘铃的招牌定食’，我记得很清楚。还有这里的墙，你不是说把我寄回来的照片贴在这里吗？还有电影的海报？还有这上面的纸笺……”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但我的心里烦得要命，几乎是在狂躁。我不觉得我是在“生气”，但我不想听陶说的那些话了，我受够了。我推开桌子猛地起身，陶抓着柜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点猫一样的、受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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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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