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皮夹克男点燃了一根烟，又分了渡边星一根。渡边星咬住香烟，伸手去接打火机，皮夹克男却把打火机收回口袋里，叼着自己的烟，倾身去引燃渡边星的那根。渡边星侧头躲开了。他把烟夹在指间，放进口袋里，转身向着住处走来。皮夹克男在他身后说了声什么，渡边星笑着扬了扬手，没有回头。 渡边星踏上楼梯的同时，皮夹克男重新发动了汽车。楼梯吱呀的声音与汽车引擎极不和谐地重奏。 我站在幽暗陈旧的储物间里，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一幕。某种极坏的预兆蕴含其中，阻止我站出来与渡边星相认。那皮夹克男是谁？他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他为什么出现在渡边星的身边？还有渡边星，他只有十七岁，他不该吸烟的。 我没有与渡边星相认。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放晴后，能从窗口确认渡边星的去向。他每日早起温书，及到下午，趁阳光正好时出门散步，回去时会在路过的便利店里买便当。他喜欢步行过渡月桥，再沿着桂川走到岚山东公园。东公园冬季人烟稀少，不便隐藏行踪，好在对岸是嵯峨美术大学的足球场，我便每天下午来足球场边散步，正与他隔川相望。 桂川宽百余米，对岸的人影看起来只有拇指大小，但我总能认出渡边星。他时常戴一顶棕色的毛线帽，橄榄色大衣里有时着一件灰色连帽衫，有时仅仅是薄薄一件白衬衫，在镜头里纤细如玻璃花樽。他抽烟，姿势十分熟练。我真想知道烟从何而来，谁竟敢向这样的小孩出售香烟？ 渡边星不出门的时候，我就在嵯峨野街上闲逛，想要找到那辆黑色帕萨特。京都有十几万辆汽车，光是右京区就有几万辆，在这之中找出一辆黑色帕萨特，有如大海捞针。但这是必须去做的。我像寺僧手中的扫帚，在嵯峨野道路上犁出宏大的涡卷纹，这方城市即是我辖下的枯山水，我从其中品出一种移山填海的禅意。 周五下午，渡边星并未出门。我心有所感，等在窗前。夕阳西下，那辆黑色帕萨特果然又出现。渡边星上了车，帕萨特便掉头驶向了东边市区。等那辆车消失在视野里，我从储物间走出，登上了楼梯。 这幢民宅狭小破旧，待在储物室里，能将渡边星在楼上走动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但我从未登上二楼。楼梯仿佛是一种微妙的结界，昭示着那是渡边星的领地。我走上楼时，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鬣狗，在追踪一头瞪羚。 楼梯之上有一扇上锁的房门。锁是简单的插销锁，我找准锁舌的位置，用两周前的雷鸟票沿着门缝插进去卡住，稍一用力，便成功打开了。门内迎面是开放式厨房，一侧有浴室，另一侧是渡边星的房间。 房间是和室，约有八叠大小，靠窗是一套写字用的桌椅，摊开的书页是英语教材，笔记整洁地记在旁边的贴纸上。房间一角有一张带抽屉的小几，一个空的咖啡罐倒在几上。被褥在靠墙的地方，被子叠得很整齐，一条家居服的裤子被随手扔在被套上。 衣柜里有古龙水的味道。几件悬挂着的外套长裤，我这几日都见过了。那件橄榄色的大衣在最外的衣架上，很是青春靓丽。大衣口袋里装着渡边星日常服用的治疗药物和止疼药，还有一张便利店的收据。日期是前天，收据上上有便当、水果、咖啡、水性笔、润唇膏，还有一盒安全套。 我在小几的抽屉里找到了那盒安全套。已经拆封过了，少了三只。安全套旁边是一罐***，柑橘味的，已经用去了一半。 我有很多种方式解释我看到的一切，因为我很擅长思考，也善于解释事物的意义。数学考试没及格，是因为长跑训练占用了太多复习时间。长跑测试输给一之濑，是因为要照顾渡边星的生活。没照顾好渡边星，让他学会了吸烟，是因为我在少年院待了三年，无法出现在他身边。而我在少年院待的那三年，归根到底也只是为了他。 渡边星。 似乎入院之后，我的人生便只有这一个关键词。甚至在那之前，在我躺在病床上，决定一言不发的时候，在我抓着一之濑的头，磕在楼梯上的时候，在我骑着自行车，载着渡边星回家时候，在我放弃跟同龄小孩子玩耍，一心教渡边星说话的时候…… 我一直在为渡边星而活。 从他出生那一刻，未来就已经注定。从那一刻起，我的身份从渡边宙这样一个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个体，变为了渡边星的哥哥。我的人生与他的人生紧密相连，就像伤口贴着伤口，结出不分彼此的痂。我的快乐依赖着他的快乐，我的是非依赖着他的是非。他和我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人，而成为了某种二位一体的、具有神性的东西。 是这样一种命定的羁绊牵引着我的人生，这样一种家人的绳索将我捆缚在人间。我可以为此做任何事。我失去了太多。少年院的三年、父母的离异、金泽的家、中野的友谊……现在我已一无所有了。如果此刻放任不管，我过去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我别无选择。 我熄掉房间里的灯，倚在渡边星的书桌，望向窗外，等候着命运的降临。一周之前，我也是这样在楼下那间陈旧的储物室里，于黑暗中，等待着渡边星归来。那时我以为见到渡边星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凌晨两点，黑色帕萨特回来了。渡边星从副驾驶座的方向走出来。这次皮夹克男没有下车。他打开车窗，对渡边星说了什么。渡边星于是弯下腰来，勾住皮夹克男的脖子，与他接吻。
第二章 楼窗口与路灯一样高。这样居高临下地望去，就仿佛自己也化身光中，落入二人暧昧的光影之间。渡边星的动作很轻盈，很熟练。是否他亲吻一之濑时也是这样？一切都不曾改变，我的入院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将这注定的一幕换了个对象，推迟了三年。渡边星在我离开后又踏入同一个陷阱。 晚慧之人（十）
第十章 药物是除草剂（プリグロックスL）。我在公园蹲守了两天，趁环卫工人去便利店的时候，从他们的车上偷偷倒出来了一小瓶。除草剂里面加了臭味剂和苦味剂，但稀释之后气味就不明显了。如果是能盖过臭味剂和苦味剂的酒精饮料，更是完全无法察觉。等到真正在人体内起效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哪怕是立即送到医院去洗胃换血都没有用了。 下药方法非常简单，是用针管注射进易拉罐里。对没开封过的易拉罐，几乎没人会心存警惕。 教会我这些的是木之下。他用这种方法杀死了勒索他的高年级学生。他对我说，是因为不能继续活在恐惧之中，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论如何都比对方公开勒索材料要好，哪怕杀人也不在话下。我现在还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痛苦又决绝的神情。 不过，木之下出狱后自杀了，留下的遗书说没必要了。 我想他是后悔了吧。在事后才发现，自己判断错了勒索材料和杀人罪过的轻重。为自己而活的人，时刻在权衡利弊，无法避免自我拷问、自我消耗，轻易便陷入悔不当初的痛苦中。我与他不同。为道德和家族爱所驱使的人，其心地是高尚的，这高尚之行没有选择的余地，自然也没有悔过的必要。 黑色帕萨特最后在嵯峨美术大学的停车场找到了。皮夹克男是这所学校的教师。想到这所学校曾经在我想要报考的短大名单上，我只觉得讽刺。如果当时一切顺利，我真的报考了嵯峨美术大学，就要管这样的人渣叫作老师了。 啤酒选的是皮夹克男常买的品牌包装。我跟踪了他一周，在想象中做了许多次预演，最后看准他半夜出门的空隙，将注射后的易拉罐放在了他家附近的自动贩售机出货口里。皮夹克男果然没有事先检查出货口。向自动贩售机投币后，响起了啤酒罐落下的声音。皮夹克男从出货口捡起了两罐啤酒，比较片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最后把两罐都带走了。 我目送着他走向公寓楼道。他今天没有穿皮夹克，卡其色的毛衣显得很居家，很温柔，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我想，他恐怕是以同样的假象引诱了渡边星。一直以来，渡边星都那么轻信。他生来晚慧，对人心毫无洞察，不明白真心相对于假意诱惑的区别。一阵惶恐与战栗因此降临在我身上。正因他无法保护自己，我才必须行动以卫护他的人生。这是时至如今，我的人生仅剩的意义。 我转身向外走去。京都漫长的夜色包容我就像蚌包容一粒肮脏的砂砾。 高二的国文课外读本里有一段《金阁寺》选文，讲的是小和尚因为“无法忍受金阁寺的美丽”而决定将它付诸一炬。我不理解那样的感情。倘使真的认识到金阁的美丽，便该为金阁奉献一切，将一切选择与决定都托付给金阁之中的神明。如此一来，结巴、丑陋的小和尚便能在道义的层面拥有与金阁寺同等的美丽。 后来我在少年院的图书馆里阅读了全文。小和尚竟然在烧掉金阁寺后，又选择偷生。怎会有如此懦弱的人，而三岛由纪夫又在想什么，竟然把这种人作为文学著作的主角？ 真正见到金阁寺，我心情很平静，不像书里的小和尚那么失望，但也谈不上惊喜。金阁寺安然伫立在水边，金光熠熠，与照片和视频里别无二致。一旦在各种书刊视频上体会过二手体验，便丧失了初见真品时的震撼。现在想来，若是我与渡边星的年龄差更大些，在我明白了兄弟这个概念之后才真正成为兄弟，我们的关系反而不会这样亲密。 金阁寺的门票是一张御守，拿到时觉得有些好笑。我是渡边星的保护者，就像手机套是手机的保护者。手机套伤痕累累是理所应当，再为保护套做一层保护，倒显得嘲讽了。亲族爱带给我宽厚无畏的信念，我不需要谁的保佑，御守也随便塞在了口袋里。 从金阁寺出来，时间尚早，我便在京都逛了一圈。从抵达京都直到昨天，要么是徘徊在渡边星楼下，要么一心沉浸在必须尽的义务中，丝毫没有游玩的余裕。直到此时，一切尘埃落定不由我，才终于走马观花也似地转了一圈。人说金泽是小京都，我却未在京都见到金泽的影子，只觉得处处陌生。 清水寺里，夜叉像跨越千年时光，向我怒目而视。初见时不禁胆寒，再看去，却是难以抑制的愤懑：你这石块，又有何立场审判我呢？你可知我经历过什么、付出了什么？倘使你我互易，难道你竟能做的比我好？ 石像不言不语，唯有树影沉沉，向着夜叉神堂压来。我抬头望去，金乌已西沉了。 我乘火车回到嵯峨野。 夜色渐浓，渡边星所住的民宅二楼窗口透出光亮。我走向那间熟悉的储物室，此处的黑暗业已成为我的容身之所。我感觉我完成了一项伟业。某种海潮般宽广的情感推挤着我，将那些纤细的愁绪与脆弱的踟蹰都从我身体里挤去。我不再是籍籍无名的渡边宙，不再是平凡无奇的中等生，不再是潦倒不堪的少年犯。卑微的个人身份消失了，宏大的意义降临在我身上。我又化身为爱，自撒母耳记以来所有值得讴歌的兄长都从高处投来嘉许的注视。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 首页 上一页 11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