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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物室的门枢已朽，我推门而入，金属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总使我走神，因此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室内的那一点猩红，然后是那只持烟的手，最后才是站在黑暗里的渡边星。 他穿着一件样式宽松的衬衫，下摆扎进牛仔裤里，脚上是一双室外鞋。他站在我平时待的那块窗前空地，手指抚在窗框上。听见门口的声音，渡边星掐灭了手中的烟蒂，侧身向我望来。他的脸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被路灯照亮，显出一种极不真实的平静。 他向我走了一步，叫道：“哥哥。” 这是我时隔几年，第一次这样近地听到渡边星说话。他的声音变了很多，像是现代的纸张忽然换成了和纸，墨会自然地洇开，不再清亮无瑕。 “啊。”我有些恍惚，怔怔地接道，“你怎么……” 怎么在这里？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不知该怎样问出这个句子，不过渡边星好像听明白了。 “我在等你。”他回答道，“这几周偶尔能听到楼下的动静，但都当成是错觉。直到一周前，发现有人进过我房间……是哥哥吧？去附近问了问，说是有长得像我的人出现在公园，就猜到了。” 他说话的方式很平和，似乎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因此放松了不知何时下意识绷紧的背脊。这与我想象中的重逢截然不同，没有流泪，没有拥抱，喜悦、伤感、激动……一切戏剧性都被错位的等待消磨殆尽，渡边星的态度平静得像冬末春初金泽港的浮冰。 “上来坐坐吧。” 渡边星边说边从储物室里走出来。擦肩而过时，能闻到他身上轻微的灰尘气味。他朝着楼梯走去，我也跟着他上楼。老旧的木楼梯在我们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在二楼的厨房门口，渡边星停下了脚步：“喝点什么吗？我这里有可乐、咖啡和牛奶。” “可乐就好。” “嗯，我猜也是。”渡边星的侧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他拉开冰箱门，拿了两罐可乐，递给我一罐。 接过易拉罐的时候，我顿了一下。渡边星看了我一眼：“还是换咖啡吗？” 我摇了摇头，拉开拉环，饮了一口。 我从小就很爱喝可乐，但是少年院不提供水和早餐奶以外的饮料，许久没尝过可乐的味道，现在反倒有些喝不惯了。微甜的味道和碳酸饮料的气泡一起沿着喉管刺激到胃里，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皮夹克男捡起啤酒罐的一幕。一阵恶寒从我的背脊窜过去。 渡边星随手掩上房门。我注意到门锁已经换过了。 “发现有人的次日就换锁了，还好报警之前犹豫了一下。”渡边星说。 他把两个坐垫对面摆好。我盘腿坐下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里与我一周前来访时别无二致，被褥上的家居服已经收拾好了。我的视线在茶几的抽屉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又收回。 渡边星在我面前坐下。这样近的距离，我注视着他，就像照着一面能回溯时光的镜子。我感觉自己是一名石刻匠师，而渡边星是我以回忆塑造的作品。他年轻而美丽，灯光下流转着玻璃制品般纤薄的光。 渡边星喝掉了他那罐可乐，嘴唇在糖水的浸润下显得柔软鲜活，是生命的色泽。我凝视着那一对嘴唇，不知不觉有些走神。渡边星继承了母亲的嘴唇形状，不笑的时候也有微微向上的弧度，显得很甜蜜。他的下巴弧线比我更瘦削一些，连接到脖颈的位置有一种危险的陡峭感。一道隐蔽的缝线从后脑的部位延伸到侧颈。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明显，渡边星注意到了，抬手捂住了那道伤疤。 “怎么回事？”我问道 “之前摔伤过，缝了针，已经没事了。”渡边星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出裁判所的时候……”渡边星抬起眼，向我笑了笑，转开了话题，“对了，哥哥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的追问卡在了嗓子里。该如何向渡边星承认长达一周的软弱？我答不上来，好在渡边星似乎也没有深究的意思，主动地为我开脱了：“其实见不见都没关系的，我只是吓了一跳。” “抱歉，”我低头道歉，“偷偷进你房间，吓到你了。” “不是因为这个。”渡边星把空的可乐罐握在手里，反复地转动着，“我差点就报警了……猜到是哥哥之后就打电话给父亲确认，听说了哥哥还在假释期。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是报警了的话，哥哥就会进监狱……因为我。” 我愕然地看着渡边星，他却似乎全未察觉。可乐罐壁被渡边星按出了凹痕，松手时发出刺耳的声响。渡边星盯着手中的可乐，低声开口道：“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想到这里，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后怕得不得了……哥哥该来见我的。跟我见上一面，聊一聊，至少不会……这样。” 同样的后怕与更为浓郁的一种酸涩的情绪从心脏升起。 我起身从渡边星手里拿走可乐罐，在他身边坐下，揽住了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对于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渡边星和我来说有些不协调，不过我们谁都没有抱怨。我把胳膊揽在渡边星的肩膀上，试探性地搂了一下。他的肩膀微微一缩。我想要松手，渡边星却伸手按住了我的手臂，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太害怕了，甚至还因为这个跟父亲吵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哥哥出院的事。父亲说，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没必要互相通知。母亲再婚的事也没人通知他。”渡边星的声音很轻，好像自言自语一样，“我当时很生气，心想这怎么能一样呢？后来挂断电话才意识到，父亲说得没有错。我偏心的，我只担心哥哥，我只在乎哥哥的事……” 渡边星没有再说下去。夜风从窗外吹来，带着轻微的凉意。我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渡边星的背脊，触感有些硌手。瘦削的两扇肩胛之间，连肌肉也僵硬地绷紧。唯有我的抚触能使他放松，唯有我的存在能使他安心。一种满足的酸胀感充斥着我的四肢百骸，渡边星每呼唤一次我的名字，我便对自己行动的意义多一份确信。 我们这样亲昵地依偎着，直到夜风携着雨，从窗口吹进来。 渡边星起身去关窗。我维持着展开手臂的姿势，感觉温度一丝丝从本来接触着的皮肤抽离，过了片刻才收回手。我想要渡边星坐回我身边，但他却仍然维持着倚在墙边的姿势，沉默地望向窗外。 “在看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渡边星回头望向我，“在想刚才，是不是忘了关楼下储物室的窗户。” “那扇窗打不开的。”我下意识回答道，不过说完就后悔了。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哥哥在那里待了很久吧。”渡边星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说道。 我迟疑了一下：“也没有很久。” “似乎最近都不在。”渡边星说。他走回小几边，落座在我对面的榻榻米上，一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知道是哥哥之后，我每天都下楼去储物室里等你，还留了便条。但一直没见到哥哥。” “啊，这一周有些事要做。”我含糊地回答。 “是吧。”渡边星注视着我，好像能把我看透一样。过了片刻，他移开视线，忽然换了个话题：“今天下午，我去跟美术大学的朋友见面了。”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谁啊？”我明知故问。 “上杉一辉，嵯峨美术大学的老师。” “唔。”我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声，“怎么认识的？是报考的时候吗？” “不，是在软件上。”渡边星回答道。 “网友啊。” “嗯……不止的。”渡边星说。他抬起头，与我在很近的距离对视，日光灯照在他眼睛里，像深海的粼粼波光，“哥哥也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抽屉里的东西。”渡边星说。 我的呼吸粗重起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注意到了哦，”渡边星轻声说，“抽屉被打开过了。哥哥看见了吧。安全套和润滑，都是我用掉的。” “你跟那家伙……” “嗯，做过了，很多遍。” 我头晕目眩，片刻后才从那种被击中的濒死感里挣脱出来。 “这种事不能怪你的，”我勉强镇定下来，“是他强迫你吧？那个叫上杉的人渣。” “不是强迫，”渡边星垂下眼睛，“我愿意的。” “老师对学生有什么愿意可言？”我的额头突突地疼，“这就是那个，权威滥用吧？作为老师，怎么能对学生做这种事？” 渡边星微一摇头：“我没有报考美术大学，所以他算不上我的老师。而且……也不止他一个。” 我一怔：“什么意思？” “还有两个，石原树，和吉武千里。”渡边星注视着我，一字一顿，“我的床伴。” 晚慧之人（十一）
第十章 一 ——沉重的响声。 我大口地呼吸着，一直到感觉能喘过气来，才意识到那声响是因为渡边星倒了在榻榻米上。我跪在仰躺着的渡边星身上，左手按住他的右肩，右手握拳悬在空中，那景象看起来就像是我打算揍他一样。我慢慢地放下右手。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控制住情绪，“给我收回。” “事实是没办法收回去的。”渡边星低声道，他侧头倒在地上，略长的额发盖住了眼睛，“上杉说最近一周好像有人跟着他。是你吧，哥哥。不要做这种事了。你还在假释期，如果被发现的话……” “闭嘴！”我没有心思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追问自发地从我口中流泻：“石原树是谁？吉武千里是谁？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回答我，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 “不可能！” 渡边星转过头来，直率地与我对视。他的眼睛明澈得像纯黑的玻璃：“我喜欢男人，我跟他们都睡过了，甚至不止他们！哥哥，难道你要去跟踪他们所有人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他是认真的。一种窒息感从肺部弥漫到全身，又传导到大脑里，我的眼前几乎一片漆黑。但我随即明白过来：“……你是因为这个在生气？因为我跟踪你的朋友，所以你说了气话？” 渡边星的眉头微蹙：“不是我生气与否的问题。其实，上杉君差点就去报警了，我担心——” 我没有理会，急急地开口训斥道：“就算这样，也不能说这种话。你这样把我放在哪里？我为你在少年院待了三年啊！” 这句话像箭一样，让渡边星痛苦地皱起了眉。他避开了我的视线，那无畏的战士姿态便消失了。我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曙光。我尽力放柔了声音：“收回，好吗？你怎么可能喜欢男人呢？明明我那么努力地保护了你，总不可能那些都是徒劳吧。啊，我也要向你道歉，我该早些来见你的。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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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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