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接起电话,说:“喂,我是渡边宙。”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下意识咳嗽了一声,随即又开始忧心因为这声咳嗽而错过什么,不由得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不远处,金泽站前播放的圣诞歌遥遥传来,马路上偶尔有车影疾驰而过,引擎声伴着轮胎溅起雪水的响动倏忽远去。只有电话那端始终是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没有。 十几秒之后,电话挂断了。 我呆立原地,片刻后才想起来去查那个陌生号码的地区。网络链接似乎受到了落雪的影响,加载得很慢。我的心随着那加载页面的圆环怦怦地跳动,连带着太阳穴都有充血的错觉。 结果只是金泽本地的号码而已。 我把手机收好,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披萨盒被雪水浸透了一半,变得脏兮兮的,塑料猫咪不知什么时候也掉下去了,我在雪地里摸索了半天,最后在自己的鞋印里找到。似乎是被我踩到,耳朵已经断掉了。 我抱起脏兮兮的披萨盒,觉得自己狼狈又好笑。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很有限,哪个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更不可能是渡边星了,他大概连我出院的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吧。我猜测,他应该是在巴西陪母亲过新年。日本的冬夜是巴西的夏日,太阳很大,或许连沥青都要晒得融化了。 新年第一天,我值夜班。我的排班多是其他人想要休假的时候,因为节假日对我来说没有特别的意义。 从分拣站回公寓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二日早晨。我从公交车上下来,远远就看到了公寓楼下扯着一条机动搜查的黄色警戒线。我到达时,正有一组黑衣的机搜警员从楼道走出来,讨论着204公寓门口的血迹是否需要检定。 204是中野租住的公寓门牌号。 我从机搜警员那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第一章 月一日,中野跟父亲吵架,带着棉花赌气回了公寓。当天晚上,一之濑女士找到了这里,正撞上了在气头上的中野。两人吵了起来。吵架过程中,似乎是中野把一之濑高行叫作恋童癖,激怒了一之濑女士。她因此持刀攻击了中野。害怕结束假释,中野不敢做出反抗,只能狼狈躲闪。一片混乱中,一之濑女士刺中了跳上桌子扑过来的棉花。中野趁机逃进卧室,打电话报了警。 警员说中野没有大碍,但是棉花死了。上二楼确认现场时,我看到中野的公寓门口好大一滩血。我从来不知道一只猫可以流这么多血。血迹上沾着布偶猫华丽的长毛。明明是猫,却做出了狗一样的行动。它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问警员,一之濑女士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明明从搬家以来我一直很小心,每天出门都会戴上鸭舌帽和口罩。警员说,一之濑供称她是在金泽站前广场注意到我的。因为无法确认身份,她便用之前在阿部先生的便利店里找到的我的电话号码,在新年夜给我打了个无声电话。 做完笔录后,我询问了警员中野的下落,想去探望,却被告知受害者家属拒绝透露。我给中野打了几次电话,也无人接听。我想回公寓等他,却在公寓楼下见到了两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男性。其中一个颇为眼熟,他伸手拦我时我才想起来,是在居酒屋里见过。那时他听从中野父亲的意思,跟在中野身边。 他们是来监视我搬出去的。 我很快收拾好了行李。搬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搬出去也只多了几张游戏光碟。原本还想把自己给棉花添置的猫粮、饮水器、猫树和猫包都收拾掉,免得中野见到伤神,但在注意到两个监视者的神情后就放弃了。这大概也是他们工作的一环。 拎着行李下楼时,我最后给中野打了一次电话,仍然无人接听。我于是对他们说:“请转告中野,我很抱歉。还有……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们对视一眼,我见过的那个敷衍地点点头。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词穷。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 徘徊在金泽冬日的街头,我享受着一种近乎讽刺的自由。一之濑女士因为故意伤害被拘留在警察局,我于是可以摘掉鸭舌帽和口罩,不避开人群,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但我想去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金泽的家已经出售,哪怕对方还未入住,我也不该涉足;中野的公寓就更不用说。我又成了无家可归者,只能在廉价旅馆付日租度日。 与里见医生会面时,他对我的情况表示了忧虑,说可以帮我租一间月租的公寓,好过在廉价旅馆坐吃山空。我说还需要一些时间好好考虑。当然,其实也并没有考虑,只是嫌它疲惫。搬来搬去,都无甚差别,生活飘茵落溷,并不由我。 打工的分拣站靠近金泽的海港,下工后,我无处可去,便常常去看海。冬日海景冷峻无匹,我感到自己也被那潮水推挤。纯白海浪撞碎在防波堤上,转瞬即逝,是为不祥。再呆在金泽也毫无裨益,我想离开,我必须离开。 我持续地想念渡边星。 自从新年夜以来,想见渡边星的念头日益强烈。如果能见面就好了。去京都、去巴西、去偌大地球随便哪个未知的地方,找到渡边星,然后我才会从这种空虚中解脱出来。 兄弟相认,开始新的生活——不,甚至不需要相认,只要见到他就足够了。见到他好好地活在京都,活在巴西,活在我尽自己所能为渡边星编织的、能够安心生长的未来里,这便足够证明我身为兄长的价值。兄弟一体,我浪费的时光,我失去的亲情,我承受的苦难……这一切都因渡边星而被赋予了意义。 我必须见到他。 晚慧之人(九)
第九章 三月初,我启程去了京都。 渡边星就读的学校位于京都西部,岚山的方向。中心考过后,学校人很少,住宿生都搬离了校舍。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渡边星的新住址。他独自租住在嵯峨野附近的民宅,为大学的自主考试做准备。 我找到他的那天,下着与我出院时相似的、难辨天日的大雨。渡边星冒雨回家,浑身被大雨淋透。他在建筑入口处放下伞,脱下大衣想要抖去雨水。大衣下的白衬衫紧贴在皮肤上,显出生长期的少年人独有的削瘦。 我立在转角处的屋檐下,他未注意。我想与他打声招呼,开口时喉咙却哽咽难言,只好仓促地移开视线,望向屋檐外无尽的大雨。天色阴沉得像是入了夜。我有种错觉,仿佛大雨将一切发生过尽数冲刷去,我们回到了少年时空荡荡的家中。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唯剩一个渡边星,和一个渡边宙。 渡边星低头去换鞋。他已长开了,面容跟我有五分相似,比我念书时更秀气些。斜分的发型本该飒爽清新,却被雨淋湿,耷拉下来遮住了一边的眉毛,略显阴沉。他的身高刚齐到我耳尖,肩膀也比我纤细许多,看起来有些单薄,大概是疾病的影响。 人的记忆不是编年史,详略全然不讲道理。我错过了渡边星四年的成长,连寒暄都不知该从何而起,只好沉默着注视着他的动作。他很快换好鞋子,抱着大衣上楼去了。我想要跟上去,又觉得唐突。踟蹰片刻,我转身走入雨中,去到了狭窄街道的另一岸。从那里能看到渡边星的居所。 楼上房间的灯次第亮起,又次第熄灭,最后剩着一盏,照亮窗边的书桌。再出现时,渡边星换上了家居服。他一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拉开椅子坐在窗前。 渡边星望向窗外的一瞬,我落荒而逃。 那天之后,京都延绵下了一周的雨。 渡边星居住的那条街人烟寥落,我在他家楼下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储物间,从此便每日徘徊在渡边星楼下,既想见他,又怕他看见。明明已经跨越几百里路程来到了京都,却始终不能迈出这最后的十几层台阶,一心想着再等等,哪怕再等一天呢?到下一次渡边星出门,我就在门外等他归家,与他相见相认。 可渡边星足不出户,在家温书,一直待到了周日。 周日傍晚,雨仍在下,老旧的木制楼梯上忽然传来了吱呀的脚步声。我注意着楼梯的方向,很快见到了渡边星下楼的身影。 他穿一件黑色风衣,头发精心整理过,在昏暗灯光下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他走到门廊处,拿起伞筒里的雨伞,望向楼外的雨势,却不急走出。过了片刻,车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帕萨特停在楼前。渡边星上了副驾驶座,帕萨特便消失在雨中。 我对那辆帕萨特感到好奇的同时,又升起了一丝感激。这黑色的使者将渡边星带出了家门,因此为我的等待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时限:等渡边星回来时,我就该出面与他相认了。 我总觉得与渡边星的重逢是一件郑重的事。对于这样一件大事,我有许多拿不准的地方。他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对我感到生疏?倘使他哭泣,我应当陪他流泪吗?我设想着兄弟久别应有的会面,又觉得我与渡边星的情感绝无法被寻常的兄弟所比拟。想想吧,他甚至想要犯罪以跟随我进少年院去。这幼稚举动蕴含的澎湃情感足以慰藉我出院后失眠的长夜。 我一心沉浸在思绪里,连晚饭也错过,直到楼外雨不知何时停下了,才记得去看时间。 将近午夜,渡边星还未回来。 天气渐渐放晴,紫藤花香随着月光从水汽中弥漫开。偶尔有车辆在近处的街道驶过,在寂静中制造出一些不甘寂寞的响动。我倚在窗边,渐渐困倦,半睡半醒间做了思绪纷杂的梦,一睁眼却尽数忘掉,只好枯坐原地,继续等待。 渡边星也曾这样等过我的。高二那年,我去东京参加驿传选拔赛,约好晚上回家跟渡边星去吃寿喜锅庆祝,结果回程意外错过了发车时间,到家时已是凌晨。家里亮着灯,我推门而入,见渡边星蜷在客厅沙发上,就那么睡着了。我本该叫醒他,却没那么做,最后只是关了灯,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了一宿。后来渡边星问我为什么不叫醒他,我都答不上来。 我自认是热爱思考的人,唯有此事,至今仍然觉得困惑。坐在地毯上的那一夜,我感到的是一种极为纤细的情绪,并不像一位兄长平时对待弟弟的关怀与友爱那样宽厚无畏。要是这次,渡边星问我为什么花了整整一周才与他相认,我也一样答不上来。三年多了,我毫无长进。 渡边星归来时,已是次日凌晨。 汽车引擎声将我从浅眠中惊醒。我扶着微微作痛的额头,从满是灰尘的纸箱上站起,望向窗外。是同一辆黑色帕萨特。驾驶座的车门敞开,一个穿深卡其色皮夹克的男人正倚在车门上,与车外的渡边星交谈。话语声似有若无,在风中碎成不能辨认的音节。路灯亮得刺眼,将二人的影子融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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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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