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耐心地等待他的反应。那个姓上杉的家伙到底怎么样了?渡边星要离我而去、找那个家伙吗?他会报警,向警察出卖我吗?不论他怎么做,都不能撼动我的胜利了。我已达成了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决定来京都寻访渡边星时,我就只有那一个目的。那目的几乎被刚找到渡边星时莫名其妙的纤细愁绪所拖累,而今终于被完成:我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兄长,修复了自己的错误,完成了这漫长的考验。这考验是我在荒谬生活里唯一存活的意义。我甚至暗暗希冀着渡边星去出卖我——报警吧,在那背叛的悲歌之下,我的英雄主义会得到进一步凸显。 出乎我意料的是,渡边星没有拨出那通电话。在按下拨号键之前,他忽然停住了一切动作。他的眉头剧烈地颤抖了一刻,然后像云一样舒张开。他很缓慢很缓慢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你说,除草剂在啤酒罐里?”渡边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放下手机,抬头看向我,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我喝的。” 渡边星说。 晚慧之人(十二)
第十章 二 “什么?”我完全没听明白。 “是我喝的。”渡边星轻轻呼出一口气,慌乱与惶急在这一口气中飞离他的身体,他以死一般的平静地陈述道,“下午在上杉那里觉得口渴,就拿了一罐。全部喝掉了。” 渡边星在说谎——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他还想继续他的伎俩,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地位上,以获得爱和怜惜。我紧紧盯着他的脸,想要捕捉任何不自然的闪避。然而此刻,天平向着他的方向倾斜了,那种宏大的伟力离开了我的躯体,我的眼皮跳动起来,面颊僵得无法自制。渡边星却只是沉默不语,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了。 我竭力地思索着。 “不对……这不可能!你喝的一定是别的……别的东西!”我抓住了救命稻草,“没错,当时他自己也买了一罐啤酒,所以你喝的是他买的那罐对吧?” 渡边星抬眼注视着我,微笑了一下:“嗯,大概吧。” 我从那微笑里看出了截然相反的意思。 “走,去医院。”我抓住渡边星的手臂,渡边星却仍然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我松开他的手,打开手机拨急救电话,因为恐惧,按错了好几次。在这个过程中,渡边星只是无动于衷地注视着窗外的夜色。 “去医院也没用了。刚刚哥哥说过的吧,现在早就……”渡边星古怪地笑了一下。 他事不关己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瞪视着他:“你明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哥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渡边星转头看向我,反问道,“接受治疗就会被发现投毒的事,然后哥哥就会被抓起来,结束假释,加重审判。或许这辈子都要待在监狱里。你真的想这么做吗?” “胡说些什么。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会说的。”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渡边星:“你什么意思?我想要救你的命!” “但是在那之前,哥哥也想要杀了我的朋友,不是吗?”渡边星平静地反问道,“况且,早就救不回来了。哥哥说的除草剂,我从前也调查过的。普通人都不可能活下去,更不要说我了。很快就会死的……是哥哥杀了我。如果哥哥带我去医院,我就这么对医生说。” 我顿住了。 在上一刻,我还是慷慨赴死的英雄兄长,无惧于顽劣幼弟的背叛;在这一刻,事情全然调转了方向。英雄主义的悍勇离开了,一种怯懦攫住了我,我没有说话。 渡边星站起身,左手握住我的手腕,右手按断了拨通中的急救电话。他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只要我想,轻易就能挣脱。但我无法动弹。我眼睁睁看着手机屏幕上跃动的听筒图标归于沉寂。屏幕熄灭的一刻,我感觉有某种东西也跟着一起熄灭了。我以为是渡边星的生命之火,可侧头看去,他就站在我身边,纤细,明澈,眼睛里落着日光灯的碎雨。 渡边星说:“我想回金泽。” 他从椅子背上捡起那件橄榄色的大衣,披在身上。我怔怔地看着他动作,做不出任何反应。渡边星向我伸出手,我便如同提线木偶般跟着他走去。 我们踩过吱呀作响的楼梯,踏上洒着路灯光晕的柏油路面,经过那间荒废的储物间,经过我暂住的廉价旅店,经过无人的车站,经过空无一人的山阴本线车厢,经过一千座神社和庙宇,经过所有岿然不动注视着夜幕的石像和木像,他们的眼睛见证过罪责与欢愉。 一切都被经过,未留下任何痕迹。我无知无觉地跟随着渡边星行进。世界静谧,只有渡边星和我。我们如历史夹缝中的鬼魂,孳生于京都的夜色之中。 我们在京都站搭乘末班的雷鸟号。火车上只有零星的工作人士,各自疲惫地靠在座椅里养神。渡边星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坐在他身边。窗外明亮的京都远去,我们驶入北方无尽的黑暗。玻璃映照出两张相似的面孔,一张写着死亡,一张写着恐惧。 夜班特急的雷鸟号沿着琵琶湖一路疾驰过大津和敦贺。快要到小松站时,沉默了一路的渡边星忽然说:“前面有海。”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窗外是一座暗沉的楼宇,亮着医院的红十字灯。 “每次回金泽,我都坐在这边的座位。因为医院和公寓中间,看得到很短很短的一段海。”渡边星把额头倚在车窗上,说,“中学的时候,哥哥和我骑车去海边,看到的也是很短的一段海。” 的确是很短的一段海。有时长跑队训练会提前结束,我们骑车出发,夏天到海边时正好能赶上日落,冬天就只能在薄暮中看那很短很短的一段海。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一个冬夜,因为前一天父母吵架,各自放话说不回这个家了,我和渡边星在家等到深夜,仍然只有我们两人。我于是带着他于深夜雪中,骑车去了海边。 我们在海边待了很久。堤岸上的路灯遥远得像星星一样,沙滩扣着无主的船。我们把自行车丢在雪地里,坐在船壳上,看海浪推开积雪,新雪又积在海滩。 “金泽的冬天好冷。”雷鸟号驶入无人的乡野,渡边星望着窗外模糊的暗影,轻声道,“那天,哥哥怕我撒娇要回家,还把我的手揣在口袋里。明明我已经十四岁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记得了。我对那天的回忆只有竭力在沙滩上留下痕迹却又反复被海浪推开的雪。 末班的雷鸟号在午夜前夕抵达终点站金泽,乘客陆续离开,唯有渡边星一直坐在座位上翻看手机,直到乘务员过来提示才匆匆道歉下车。 “你在查什么?”我问他。 “墓地。”渡边星残忍地回答道。 我为这个词所刺伤,下意识退了一步。渡边星越过我,走向扶梯。 我们沿着扶梯上到车站的栈桥。那里灯火通明,空无一人。渡边星指着栈桥上的交通线路图,对我说:“去墓园要坐的公交路线就是中学时坐过的那一条。初次去探望一之濑君的时候发现了,之后,每次回金泽都会去探望一之濑君。可惜,今天已经错过了墓园的开放时间了。” 他提起一之濑的口吻让我的额角突突地疼。我冷淡地回应道:“我已经服完刑了。” “可我还没有。”渡边星倚在栈桥的栏杆上,望向远处黯淡的街灯,“一之濑君已经死去了。我继续无牵无挂地活着,会觉得对不起他。” “你想说什么?你想责怪我吗?”我的呼吸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刚才在车上也是,你为什么忽然说起金泽的海?你认为是我的错吗?因为我那个晚上,把你的手揣在口袋里,所以你成了同性恋?渡边星!推卸责任也要有个限度!” 渡边星吃惊地看着我。他的惊讶如此纯粹,近乎嘲讽。我被激怒了:“别这副阴阳怪气的表情!” 渡边星安静地接受了我的指责。他收回视线,向着金泽站外的楼梯走去。我留在原地,直到怒意稍稍平复,才跟上去。寒凉夜风自身侧吹来,背后一阵沁凉,我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汗流浃背。 “我从小时候就发现了,哥哥经常在我身上看到不属于我的东西。”走到楼梯末端时,渡边星回过头,对我说,“不过不是的。我成为什么人,跟哥哥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今天去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在金泽站外,渡边星说想回家,我们于是向着那已经不是家的方向步行而去。 我心气未平,刻意地提醒道:“你不知道吗?父亲已经把房子卖掉了。” “嗯,我听说了。”渡边星回答道,“不过,还没有拆除吧。偷偷回去看一眼,应该没关系的。” “门锁早就换过了。” “那也没关系,我想,哥哥是有办法的。”渡边星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又走了几步,忽然笑起来:“小时候,我觉得哥哥比奥运冠军跑得更快。” 他吐露的盲信使我感到尴尬:“怎么会这么想?” “这个嘛,是很久以前的事。嗯,是小学刚入学的时候。 “藤原老师布置了一个课堂练习,让我们描述认识第一个假名时的情形。大家都讲述了跟父母相处的趣事,只有我说的是自己和特殊学校的老师。之后,不知怎么就传成了我是‘没有家’的小孩,回家的时候还被同路的小孩推出了队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追不上他们,又不认识回家的路。天很快就黑了,我很害怕,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哥哥的名字。 “然后呢,哥哥来了。” 渡边星侧头朝我微笑了一下。他用一种近乎甜蜜的声调说:“瞧,从我在心底发出呼唤,到哥哥到来,只有很短的时间,比奥运冠军结束比赛更快。” 我没有感动。毋宁说,渡边星的态度使我警惕又厌烦:“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我一直想说的,但一直都没有机会说。”渡边星回答。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丝毫不介意我的冷淡,轻松地讲了下去:“最初是因为不太会说话。后来学会了,也不太敢讲,因为害怕。我怕惹恼你,怕惊动你,怕你失望,怕你离去,怕得到不好的结果……现在不怕了,说什么都可以。我很享受这种自由。不过,哥哥讨厌自由吧?” “……什么意思?” 渡边星正想说话,却忽然地停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本是家的房子近在眼前。 门锁换过了,锁芯似乎相当先进,我打不开,便只好先翻窗进去。不知道是谁在付电费,房子里竟尚有供电,按下开关,光明立即充斥了客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出院时以为这所房子不可能更破败了,直到此刻才知道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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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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