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看不出有什么美好的可能性。我所行的是正义,这是一名称职的兄长在那种情况下唯一能做、唯一该做的事。 我想起渡边星。十四岁的渡边星,晚慧,柔顺,毫无防备。他还远远无法独立,也不懂得保护自己。当他信任谁时,就把那人要求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不论是装病以提供逃课的理由,还是熬夜去陪伴幼稚的冒险。哪怕那人持刀抵在他的咽喉上,渡边星也只会扬起脖颈让刀锋刺入得更轻易些。对这样的渡边星,那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出一切那些正确的错误的伦常的背德的事。只要他想。 但这是不对的。 一之濑一定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他跟我一样大,已经十七岁,几乎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懂得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不可以。他必须为他犯下的罪过接受惩罚。 我不知道他对渡边星抱有怎样的感情,我也不关心。十七岁的高中生,谁没有无处发泄的爱欲、谁没有丰满澎湃的渴求?一之濑如何低劣、如何猥亵、如何异常,那都是他的事。他唯一错在不该侵犯我的辖地,不该沾染渡边星。渡边星纯真懵懂,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像林中灌木,只有在乔木的荫蔽下才能健康地生长。 我愿做他一生的乔木。 晚慧之人(七)
第七章 从便利店辞职后不久,我开始收到未署名的信。 信被放在邮箱里,没有邮戳。信封里是打印出来的一之濑高行的彩色照片,有些是他在跑步,有些他与朋友的聚餐,还有几张他在跟年幼的妹妹玩闹。每封信里都同时有一张我的黑白照片,正面用红笔写着“杀人凶手”。 不只是我,邻居也收到了这样的信。隔壁居委会的田中老先生特地上门希望我解决一下这件事。他的态度礼貌又强势,我却只觉得荒谬:他为何来找我?难道是我把这些信放进邮箱的吗? 但我还是答应了。 我通宵等在家里,灭了灯,注意着户外的动静。凌晨两点,一之濑女士出现了。她穿着一双很旧的运动鞋,背着一个与她娇小体型毫不相称的邮差包,从街头开始一户一户地向邮筒里放信。她在我家门口停留了尤其久,从门廊徘徊到窗口,最后把脸凑到邮箱入口前面,像是在检查邮箱中的信件是否已被取出一般仔细观察着。 我推门而出。久未维护的门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一之濑女士被这动静惊扰,手中的信掉在地上。我下意识低头看去,昨日雨后的积水浸透了信封,在路灯下显现出一之濑高行微笑着注视镜头的脸。 “您想做什么?”我抬起头,问道。 一之濑女士皱起眉,好像觉得我的问题荒谬:“送你下地狱。” 我沉默不语。 见我没有反应,她的神情渐渐狰狞起来:“恶魔!你难道不后悔吗?你杀了高行……你杀了我儿子!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能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感觉她的样子有些可怜。有这样的母亲,是一之濑的幸运;有那样的儿子,也是这位母亲的不幸。如果可以,我愿意帮帮她,但她想要我的忏悔,而这是不可能的。我捡起地上的信,用T恤的下摆擦干,递回一之濑女士面前。她没有接。我于是把信塞进了邮箱里。 一之濑后退了半步,脸上浮现了受辱般的痛苦神情。她的双手紧紧抓在邮差包的背带上,用力之大,连身体都在颤抖。如果手上有一把刀,她一定会即刻捅进我的身体。我想请她冷静下来,与我好好商量,又觉得意义不大。她听不进去的。 一之濑女士在妨害我的生活,但怪诞的是,我对她毫无恶意,相反,我很能理解她的处境——因为她奔波劳苦,同样是受着家人之爱的驱驰。这爱意确凿而高尚,已成为她生命的意义,因此不容侵犯、不容质疑、不容辩驳、不容劝慰,同样不容选择。 最后我只是说:“如果您希望,我也会搬走的。这回会搬到您不知道的地方去。希望您不要再打扰我家的邻居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打鼹鼠的游戏。一之濑女士就是那枚气锤。我不能正面与她相抗,便只好逃走,继续逃走,离家踏上逃亡之路。 我不知道该逃去哪里。单论短期租房的租金,之前在便利店打工的收入倒是足以支撑一阵子,如果进一步考虑到首次租房的礼金和钥匙费,钱就不太够了。 还在琢磨去哪里租房时,我收到了中野约我喝酒的电话。电话里听得出来他情绪低沉,我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说,小山原被捕了。 赴约的地点还是同一个包间,这回只有中野一个人。他脸上泛着红,看得出来在我来前已经喝了不少。一见到我,他就一言不发地往两个杯子里倒酒。我只好拿起酒杯陪他喝。 “是因为他给我打了电话。”酒过三巡,中野终于开口了,“电话被我父亲的人接到了,他们通知了警察。” 小山原是在富山一带发现的。据说他身上带的钱全部在小钢珠店赌完了,去便利店偷便当的时候,被店员当场抓住。小山原吓坏了,向中野打电话求助。中野的父亲报警之后,金泽警方联系富山警方确认了小山原的身份,小山原于是被送回了金泽的警局。现在,他面临重新审判和至少两年的刑期。 我安慰中野说:“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你父亲没有报警,富山那边的警察用不了多久也会发现这件事的。” “也有可能那时候已经把他放出来了吧。”中野仍然意志消沉,“小山原是信任我才给我打了电话,总感觉对不住他。是我的责任啊。” 他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你怎么样?”中野细细地打量着我,“气色很差啊。” “遇见了一些事。”我说。 我把一之濑女士的造访说给中野听,他咋舌道:“这也太恐怖了,警察管不了吗?” 我觉得好笑:“警察连我们都管不了呢。” 中野琢磨了一下,也笑了。他想了想,提议道:“你搬来我这里吧。我在跟父亲吵架,现在搬出去住了。” “因为小山原的事?” “是啊。” “租的房子吗?房东那边会不会很严格?”我有些心动。 “不知道,钥匙是我妈给我的。”中野随意地挥了挥手,“应该没问题吧,房东抱怨再说啦。” “……你这家伙,挺招人嫉妒的。” “啊?” 中野很诧异地看向我。我想他是真的不明白。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我搬去了中野在金泽站附近租的公寓。两居室的房子,中野睡在卧室,我跟中野的猫睡在客厅。中野养了一只布偶猫,皮毛油光水滑,摸起来像绸缎一样。中野管它叫“棉花”。棉花完全不像一只猫,从来不发脾气,被抱起来就变成怀里软绵绵的一滩,怎么蹂躏都不会反抗。据说布偶猫都是这样,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 中野不太会养猫,棉花是他的母亲怕他在假释期间无聊,特地买给他的,在家时由他母亲照顾。中野带着棉花搬出来后,除了喂食什么都没做过,没过几天棉花的毛就开始打结,猫厕所的味道也重了起来。 我找了份清点货物的工作,在金泽港口附近的分拣站。工作是做四休三的轮班制,打工之余,我赋闲在家,无事可做,便一心照顾棉花。我给它梳毛,清理猫砂,整理漫天乱飞的猫毛。棉花亲人,很快与我熟悉起来,时刻想要黏在我身边。有时半梦半醒间棉花凑过来,那温暖的触感会让我短暂地想起渡边星。 中野对我和棉花的亲昵乐见其成。他感慨说棉花从前连上厕所都要跟着他,不让它进卧室就半夜挠门,自己养猫养到快崩溃,我来之后他终于解脱了。 我问他:“你不喜欢棉花黏着你吗?” “当然不喜欢了,”中野理所当然地答道,“为什么要为一只猫浪费那么多时间?” 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我想这是只有中野才会问出来的问题。有选择的奢侈,才会做出诸如“浪费”的评断。不论中野是否喜欢,他一直都享受着家人的爱与支撑。他与我不一样。像他这样的人,确实会嫌弃一只猫太过黏人。 不过猫是不知道这些的。见到中野,棉花仍然会亲昵地跳上他的膝盖,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中野有兴致的时候会陪它玩一会儿,有时候则是不胜其扰地躲进卧室。棉花不会开门,只好在紧闭的卧室门前茫然地踱步。我经过时,棉花便跟着我脚边低低地叫,等我抱起它才肯停。 十月,父亲回到了金泽,约我在家附近的居酒屋见面。 父亲是这家居酒屋的老主顾,就算搬走了两年多,店主也还记得他,两人寒暄了好一会儿。父亲对店主说回来是有喜事。等父亲就坐后,我问父亲是什么喜事。父亲笑道,金泽的房子卖掉了。 父亲告诉我,居委会的田中先生拜访我的时候,也联络了他,父亲就是那时起了卖房的心思。我搬出来住之后,父亲就雇佣了房产中介公司。买家在几个星期之前找到了,文书材料也已经准备齐全,只等他签字盖章提交。 父母离异后,房子归父亲所有,如何处置是他的自由,这些事他也从未与我商量过,但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问父亲:“那渡边星呢?房子卖掉的话,他从京都回来,该去哪儿?” “他不是归那个女人监护吗?”父亲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可是……”我茫然片刻,想问那我能去哪儿呢。然而这话就好像摇尾乞怜一样,我问不出口。 “我也没办法啊,渡边星那边要付高额的赡养费。存款已经没有,想在横滨过下去,只能把老房子卖掉。那女人啊,要价那么高,一点念旧的念头都没有。”父亲埋怨了几句,见我仍然沉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话锋一转,教训道,“喂,阿宙,人应该向前看!房子只是睡觉的地方,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你看我都这把年纪,还能从金泽搬到横滨这种大都市打拼啊。成年人,得有点男子汉的样子。” 父亲招手要了一杯烧酒给我,说是让我体验一下成年人的味道。没有经过调制的烧酒味道辛辣,入口便从喉管一路烧到胃部。我想吐,但是忍住了。父亲又叫了几个下酒菜,招呼我吃,但我没什么胃口。 烧酒喝完时,我又要了一杯。味道仍然很恶心。坏的不会因为习惯就变好,只有麻木了的内脏会因为习惯而变轻松。 “哎,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一起喝酒吧?”父亲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要从回忆中找出一些共同话题,但很快就放弃了,“肯定是的,你十七岁就进了少年院嘛。” “嗯。”我说。 父亲端详着我,忽然叹了口气,问道:“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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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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