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下:“什么?” “看吧,因为没能好好管教你,所以让你落到了打架、杀人、进少年院的境地。” “没有这么想过。”我回答道。这是真的。太久不见,我对父亲的印象都淡漠了,更不要说把自己的遭遇怪到他身上。 “但是还是会有怨气的吧。”父亲说,他有些醉了,眼睛微微泛红,“为人父就要负起责任,这种想法也有过。你刚出生的时候,是真的拼命做到了。半夜加班回来,看到你和凉子睡在房间里,就觉得再累也没关系。真了不起啊,我也是一个父亲了。那时候很幸福,你还记得吧?” 父亲的视线放远,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开始阿星降生的时候,我还尽力劝过自己,这不是那女人的错,只是运气不好,没办法的事。我都做好准备,更努力地做一个好父亲了,我以为那女人也是这么想的……真傻啊我。” 我没有说话,不过,父亲似乎也不是想听我的意见。 “都是那女人的错。”父亲说,他将自己杯子里的清酒一口饮尽,放下酒杯,紧紧盯着我,“明明医生说了孕期不能喝酒,就是不肯负起母亲的责任来,非要在生日那天开啤酒喝,一定是因为这个让阿星生病的吧!还有,明明可以就在家里养大,偏偏要花钱送去康复学校,还为此出门去找工作了!你知道为此我在公司有多丢人吗?后来你那件事也是。明明去道歉就好了。好好地跪地道歉,姿态放低,哪怕丢人对方也一定会原谅的,偏偏要闹上法庭,还闹离婚……” 说到这里,父亲忽然俯身靠近我。他口中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我躲了一下,但父亲醉了,一无所觉。他压低了声音:“其实,她是在报复我吧?我一直这么觉得的。我跟惠美子的事,她根本没有忘记。哪怕说着为了孩子就当没发生过,哪怕我跟惠美子断得一干二净了,她也一直放在心里的吧?女人就是这种记仇的生物!她故意在孕期喝酒,然后生下不正常的阿星,就是为了惩罚我啊!如果能更早看穿她的谎言,更早下决定的话……” 父亲缓缓地坐回座位上,语调也逐渐降低,成了难以分辨的呢喃。我望着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恐惧。冷场良久,父亲似乎也意识到失言。他仓促地笑了笑,又叫了杯酒,扯开了话题:“对了,那女人偏心阿星,你知道吗?你住院的时候,我连夜赶去医院看你,记得吧?凉子那冷血的女人,却只知道待在巴西忙她的工作,过了一个星期才悠哉悠哉地飞回来,一点担忧都没有。轮到那孩子了,他一受伤凉子就赶了过去。真是偏心到令人生气。” 父亲急切地想要跟我回归同一阵线,但那突如其来的恐惧仍然缠绕着我,我没法像他期望的那样应和。沉默片刻,我问道:“渡边星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刚入院那阵子,”父亲有些失望,他随口回答道,“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是那孩子自己在楼梯上摔倒了。结果那女人这次去医院倒是去得很快嘛,从医院出来就说要跟我离婚。说得这么突然,我真是搞不懂。肯定是找到新男人了吧,真有底气啊……” 其实母亲在更早之前已经申请调职去巴西了,不过父亲不愿意记起来,我也没有必要提醒他。父亲还在讲述母亲的不公,而我的思绪已经飘远。我在想渡边星。这一想法让我从父亲所描述的恐怖幻境中逃离。他受伤过?严重吗?现在已经恢复了吗?如今是什么样子呢?我试图在脑海里勾勒他的形象,能想到的却仍是家庭裁判上,与我惶然对视的十四岁少年。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晚慧之人(八)
第八章 父亲签完售房手续后就回了横滨。临行前,他犹犹豫豫地问我要不要去横滨看看。我回答说还在假释期内,不方便出行的时候,父亲明显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想我去,又何必问呢?不过为人子是没有责备父亲的立场的,就好像我再怎么想要阻拦,金泽的那所房子也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了。 我把行李从家里彻底搬到了中野的公寓。说是行李,实际上只有从少年院带出来的那些东西,再加上一个行李箱。中野起初对行李箱颇为好奇,发现里面都是些中学生看的漫画和不值钱的剪贴簿之后大失所望。我不得不向他解释这是渡边星的东西。 “啊,说起来,他来金泽看过你吗?”中野问道。 “没有。”我回答。 “……好可怜。”中野小声说。 “什么?” “杀人也好,入院也好,父母离异也好,丢了工作被赶出家门也好,归根到底都是为了那个小孩吧。”中野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不会觉得不值吗?感觉他已经完全把你给忘掉了欸。” 我愕然片刻,失笑:“没这回事。他只是不知道而已。母亲那边恐怕根本没听说我出院的事。再说了,我本来就没想过让他来看我啊,该是我去看他才对。等金泽这边事态平息下来,我就准备去京都了。” “嗯……但说得再漂亮,实际上也会心存不满的吧,”中野老成地评价道,“你为了他付出那么多,肯定会希望他感恩。结果对方完全不放在心上,也没打听你的行踪,这不就成了你一厢情愿嘛。” “我做那些事不是为了让渡边星感恩。怎么说呢……是一种义务感。”我解释道,“作为哥哥,保护弟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别无选择。况且,能为他付出,我反而会觉得安心。” 中野发出了讨人厌的咋舌声。 我笑着搡了他一把:“等下,天天说‘活着即是浪费时间’的不是你这家伙吗?既然生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拥有一个重要的人,为他付出,这是赋予生活意义的行为,当然会让人安心吧。我没想让他报答,只要他过得好就够了。” “真的吗?”中野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总觉得怪怪的……既然不需要他报答,他好和不好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有什么关系……”我不太明白他的问法,“就是家人的关系啊。他就像我的一部分。哪怕我的人生一团糟,只要他如今一切安好,我的努力就没有白费。我入院三年,换来他的健康成长,不是很值吗?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经历的事也没有那么难捱了。毕竟兄弟一体,我失去的,都会应许在他身上。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啊啊,真是无私的爱啊,简直要起鸡皮疙瘩了。”中野捏着嗓子回应道。嘲讽的意味都要溢出来了。老实说,挺让人生气的,不过中野一直这样,提到家庭话题就变得愤世嫉俗,我也习惯了。 “喂,你到底哪里不满啊?”我问道。 “哪里都不满!”中野高声道,“什么家人、什么兄弟一体……先管好自己不好吗?就是因为有人动不动就说这种煽情到恶心的话,日本人才为繁文缛节拖累,不能表达出真正的自我!为什么不能说实话呢?明明人生来都是自私的,怎么可能真心做出不图回报的事!” “呃,”我举起右手,“你虽然这么说,但也帮小山原找到工作,还借我公寓住了啊……如果说这是自私的话,我可想不到你在图谋什么……” 似乎是把朋友和家人相提并论的说法触到了中野的逆鳞,他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拜托,这不一样!我的朋友是我挑选的,我只跟我认可的人交朋友,所以我愿意为朋友掏心掏肺。可是家人又不由我做主,完全是随机骰子嘛。出生在哪个家庭、谁做自己的父母、谁做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是命中注定。要怎么对这种毫不讲理的命运动感情啊?” “正是因为命中注定,所以才牢不可破。没有选择的余地就不会有后悔的余地。”我回答道,“兄弟的意义就在这里。我们从渡边星出生起就在一起,我的成长过程就是渡边星的成长过程。他是因为我才成为今天的他,而我也是因为他才成为今天的我的。我们塑造了彼此,世上还有比这更深的羁绊吗?” “……我搞不懂。”中野盯了我片刻,放弃地靠回沙发里,朝着天花板大声地叹了口气,“哪能说一起长大就能塑造对方的性格呢?如果有得选,我姐姐肯定不想要这么没用的弟弟吧……我也没有想要那么厉害的姐姐就是了。啊啊,烦死了,她新年肯定要回家,又要对我说教。我干脆陪你过新年好了。” 中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家伙,嘴上倔强得很,不肯服软,实际上搬出来没过两个月就开始频繁地回父母家留宿,临近圣诞,更是连棉花也一起带回家了,说是打算在新年之后送去父母家附近的宠物美容店。 没了棉花,我独自待在二楼的公寓,起初无聊过一阵子,很快就开始靠打游戏度日了。我在少年院里待了三年,彼时错过的游戏现在一部部补回来,一时间也觉得很充实。 不过,只有待在公寓里才不知日月,一出门就会立即想起新年。从圣诞起,整个金泽市都进入到节日氛围里,去便利店都会被赠送能拼成驯鹿车的随机扭蛋。金泽站前的鸟居都也搭起了彩灯。雪落了又化,街心公园的冰淇淋车和表演艺人们早已散去,唯有站前广场还有穿着臃肿的小丑在贩卖圣诞气球。我去买了一个气球扎的冬青花环。 回到无人的公寓,我把花环装饰在电视屏幕旁边。本想营造一些节日气氛,结果好像起了负面作用。再拿起手柄时,视线在游戏页面上停留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索然无味。 关于家族,那天还有些话没有对中野说。家人的身份的确是命中注定的,但即便是家人,也有选择的余地。不过,能选择的不是团聚,而是分离;不是获得,而是失去。就像父亲选择尽他所能地无视我,而母亲选择远走地球另一端。有所选择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因为已经亲近得不能再近了,所有的可选项都在远离。 我决不会做那样的选择。我永远是渡边星的哥哥。*这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 时间的流逝很奇妙。像延绵的河流,途经每处水量必定相同,但流速时缓时急。那个新年至今只有七个月,当时玩过的游戏大作已经一个都记不住了。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反倒是新年夜的一通电话。 电话是夜里打来的。那时候我在从分拣站回公寓的路上,在金泽站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张外卖披萨。 值班的店员意外地精神十足,热情地祝我新年快乐,又送了我一只扭蛋。出门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塑料的猫玩偶,不知道是什么作品里的角色,猫脸圆圆的,有点像棉花。我正准备把猫玩偶装进口袋里时,手机忽然振动了起来。我愣了一下,起初没想到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但随即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因为太过慌张,甚至忘了臂弯里还夹着一盒披萨。披萨盒“啪嗒”一声,掉进了雪地里。前几天下的雪,今日气温回升,融成了乱七八糟的样子。雪水迅速向纸盒上洇过去。我来不及去捡,先掏出手机点亮了屏幕。是陌生号码。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 首页 上一页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