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老气横秋的,换别人说,李卡一准翻白眼。但对照起关存海的人生阅历,倒并不为过。不仅如此,李卡品着吧,关存海能对他这样敞开心扉,必定是对他颇为信重。李卡从中咂摸出了几分英雄惜英雄的味道,心中颇受鼓舞。 这周五晚上的篮球大课,李卡到得分外早。他本想趁着训练前跟关存海多处处,聊点儿世界大事,谈谈人生理想什么的,却发现关存海正靠在球车边打电话。 注意到李卡,关存海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自己先去练球。李卡颇为扫兴,去球车里随手捡了个球,刚好听见关存海对电话里说:“谁叫你不好好照顾自己呢。” 关存海声音带笑,语气亲昵宠溺,让李卡感觉不妙。他怀疑对面是关存海女朋友,于是故意在球车边磨蹭了一会儿。不过很快,电话那边传来的回应打破了李卡的猜想。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明显是个男声,并且语调非常高昂,似乎在暴怒的边缘。 关存海耐心听完,丝毫没受影响,甚至微笑起来:“没有,确实是有事找你。爸妈都想见见你。” 李卡听得一愣。都要见家长了么? 没等他想明白,关存海又道:“那我去省城接你?别又上错火车了。记得么,上次我在郑州打比赛,打完问你到酒店没有,你说你在郴州。” 电话那边模糊不清的怒吼与关存海爽朗的笑声相映成趣。 “是,是,五年前的老黄历了,你不想听,我就不提了。”关存海像哄小孩似的,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那周六家里见。晚安,小冰。” 居然是关临冰,李卡意外了。看来关存海与他弟弟确实挺亲近的。他三心二意地练了会儿运球,就被挂了电话的关存海叫住,招呼道:“这么早就来了?” “闲着没事儿干,”李卡把球抱在怀里,随口答道,“关哥给你弟打电话呢。” “对,”关存海笑了笑,“中秋了,叫小冰回来看看爸妈。” 这提醒了李卡。他好奇道:“关哥,你上次不是说他跟父母关系不好?” “一家人么,关系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关存海不以为意,“家人是一辈子的事,逃不掉的。” 周六傍晚,尚清华急匆匆推开办公室的门,意外发现室内亮着灯。关临冰从工位上厚厚一叠报告中抬头看他。二人对视,都愣了一下。 “怎么这个点儿过来?”关临冰问。 “耳机忘了,来找找——啊,找到了。”尚清华从桌子上抄起耳机盒,转身跟关临冰寒暄道,“明天中秋了,师兄还加班到这个点儿啊?” “嗯,准备把周一那份产品测试报告出了。” “牛逼!”尚清华竖了拇指,但随即又苦了脸,“我知道师兄一向都比较刻苦,之前还去援疆了,志向肯定比我这种人高,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啊。拜托不要太卷了,这样显得我们几个很没用的。” 关临冰被他逗笑了:“我也没什么志向。单纯是……时机合适吧。当时生活上需要一些变化。今天也是,正好有些安排,准备一会儿从公司走。” “去市里吗?”尚清华问道。 “去火车站,”关临冰停顿了片刻,“回家。” 火车到宜乡站已是夜里九点。时至中秋,归家心切的人群如水般从关临冰身侧涌过,他是水流中唯一一蓬顽固扎在原地的水草。 关临冰已经拖延了一整天。他用工作和杂务将这天所有的时间缝隙都细细密密地填满,确保没有什么能不请自来又趁虚而入、出现在他面前。但这就是极限了。到站播报已经念出那个熟悉的地名,关临冰该下车了。他得去完成今天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必须去做的安排。 从火车站往南走,三个街区后折向东,穿过夜市和街坊邻里的牌局,就进入了老城区。街灯从这里黯淡下来。这里建筑老旧,脚手架绵延。转过街角,迎面的砖墙被红油漆泼了个圈,是行将拆迁的标志。新时代的浪潮席卷而来,从大都会,到省城,到这一方小城,又到这小城之中、落魄得看不出曾经繁华的一隅。 关临冰是在旧日繁华中长大的。 他出生的时候,关义气是宜乡市里有数的大企业家,大半的宜乡城区居民都用得上关义气的管道煤气生意。这事业不是关义气一个人的功劳,他的贤内助、煤气厂的会计周兰香也该分到军功章的一半。若没有她忙里忙外,关义气是不可能拿到那一张特许经营证的。周兰香婚后便辞了职,专心照顾家庭。但这并不耽误她对丈夫的事业做出贡献,具体来说,就是时不时把她那在煤气厂当二把手的弟弟周桂佑叫到家里来转转,联络感情。 关存海来关家那年,关临冰三岁。 关义气是二婚,有个长子,离婚时判给了前妻。这事儿周兰香知道,也权衡过。但她结婚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关义气的前妻几年后就跟人跑了,据说是去了国外,丢下这个拖油瓶的孩子无处可去,又得回关家。她去找关义气要说法,关义气做了百般保证,甚至赌咒发誓,说是如果周兰香不喜欢,这个关存海就不接进家门。 话都说到这里了,周兰香不好发作,便捏着鼻子暂且认下,把关存海接来住了一个暑假。 那会儿关存海刚念完小学四年级,本该是最惹人厌的年纪。不过他知事早,对关义气和周兰香都颇为亲近,待关临冰也是细致又耐心,远没有这年龄小男孩儿的调皮劲儿。按照关义气和周兰香的商议,开学后便该将关存海送到私立中学寄宿的,结果周兰香主动开口说不必了。关存海就此留在了关家。 对于关存海的到来,最开心的是关临冰。他这一辈的都是独生子,再往上算到父母辈,舅舅周桂佑也没结婚,没有什么年龄相仿的堂表兄弟姐妹给他做玩伴。关存海这么个大孩子一来,立即便征服了关临冰幼小的心灵。 那是他童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尽情享受父母兄长的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一无所知,一无所觉,不知浪潮将至。 行至老城区腹心,街景愈发寥落。民宅空置,灯稀稀落落地亮着,偶有尿骚味从墙角传来。街头门脸多是锁着的,有一处灯牌倒了半个,接触不良,灯光频闪。关临冰仔细辨认,看出写的是“液化气代销”。 关义气的公司就是因为这个倒闭的。 关临冰记得那时他大约十岁,念小学的年纪,已经识得一些字了,但还是不怎么明白管道煤气、液化气、和天然气的差别,更看不懂电视上似有若无的政策偏向和吹风式报道。他只知道从那时起,原本常来逗他的周桂佑渐渐没空理他了,即便来家里拜访也是找关义气说话,说着说着便开始吵架。周兰香站在周桂佑那边。往往周桂佑刚黑着脸离开,周兰香便又接力跟关义气吵起来。 唯一不吵架的是关存海。他忙着劝架,劝完周兰香劝关义气,劝完关义气又转过头来照顾关临冰。有段时间关义气和周兰香压根儿不见面,全靠关存海和关临冰居中传话。关存海极有耐性,简直像是乐在其中。但关临冰很快就厌烦了。他记得他悄悄对关存海说,他不想跟着爸爸妈妈了,希望哥哥带他离家出走。当时关存海教训他说不能这么想。关存海说:哥哥走了,谁来照顾爸爸妈妈?关临冰因此嫉妒过自己的父母。 但关存海的确会带他短暂地逃离。 那时候关存海已经长得很高,可以一手提溜着关临冰的校服后领,把他拎到自行车后座上。他载着关临冰,有时去体校,有时去室外的篮球场。三人制街头篮球,关存海跟成年队的人打得有来有回。关临冰站在场边为他加油呐喊,感觉篮球场的炽热气氛给家里的惨淡愁云也镀上了一层灿烂阳光。 不过这轻薄的幻象没有持续很久。 率先行动的是关义气。他跟周兰香越吵越凶,最后干脆搬出了家里的别墅,在旧城区的居民楼里买了套房子。周兰香听说后大怒,指责他这是偷家里的钱去外头花。她没想到的是关义气不止偷钱,还趁周兰香出门的空隙,回家把关临冰也偷走了。理由是怀疑周兰香偷人,要带关临冰去做亲子鉴定。 关临冰在单元门洞前驻足,仰头去看窗口透出的灯光。六层楼的老房子,没有电梯。他还记得十岁那年他第一次来,爬楼梯爬得想哭。他问关义气什么时候才到,关义气不耐烦地骂他说爬几层楼就喊累,你见过你哥喊累吗?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儿子? 关临冰也想知道。 楼梯跟十几年前没两样,窄而陡,盘旋而上,永无止境。但关临冰已经可以轻易爬到顶层了。楼梯间的声控灯直到五楼都是坏的,唯有六楼应着关临冰的脚步声而亮。关存海总是这样,他永远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关临冰在这突兀的光明中深吸一口气,叩响了门。 关存海来得很快。他开门看到关临冰,立即便笑了起来,亲热地伸手去搂他胳膊。关临冰下意识闪开了。关存海并不介意,依旧热情地把他往家里迎,边迎边笑道:“小冰回来了。可惜爸已经睡了。从疗养院接出来的时候折腾了一会儿,他精神不好。你明天再跟他聊聊,今天先休息,嗯?” 关临冰木然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他应该质问关存海打的什么算盘,为什么把特意把爸接回来、又为什么特意把他叫回来——难道时至今日,关存海还想着演一出中秋节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关临冰没去吵这一架,主要是因为他有些疲惫。他加了一整天班,又特意从火车站一路步行,就是为了得到这一些疲惫。这些疲惫在空气中膨胀,渐渐填满了他与关存海之间的空间,成为一种缓冲。 昏黄灯光照出了片刻的安宁。 “我住哪里?”关临冰问道。他的声音干涩嘲哳。 “当然是咱俩的房间。” “我不可能跟你睡。” “那只能我去睡书房啦。” 关存海早有预料,以理所当然的亲昵口吻说道,“你认床,可不敢让你换。” 又来了,又是这样。 一股无由的怒气让关临冰咬紧了牙。他默不作声地搡开关存海,大步走向客厅角落。卧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透出温馨的昏黄灯光。 关临冰推门而入。 这是他和关存海的房间,关临冰从十岁陆陆续续住到大学毕业。室内摆设没动过,仍是那张靠墙的高低床。上下层都铺盖整齐,床品是洗旧的棉布,有些年头了。关临冰能认出床单上熟悉的纹样。 对于如今的关临冰,上层的单人小床已经太短了,必须要拆掉床角的挡板才能勉强睡下。关临冰当然应该睡在下层,但他有些犹豫。下层的床总是跟关存海联系在一起。关临冰站在床头,感觉自己能闻到关存海的气味。不在床单、枕套上,而在更深的地方,在枕芯里,床垫里,床架里。这张床自内而外浸染了关存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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