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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一样。 关临冰蜷在上层窄小的单人床上，一夜无眠。
第三章 关存海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关临冰已听到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声。他不想见关存海，便起身去了主卧。有年纪的人都少觉，关义气已经醒了，正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后背难受。关临冰去给他翻了个身，老爷子才住了嘴。 关义气车祸以来一直瘫痪在床，便溺不能自理。关临冰记得他去援疆前关义气用的是尿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带导管的接尿器。关临冰不太会使。他扫视一圈，见关义气床边就摆着一套洗净的接尿器，一张展开的说明书整齐地压在底下。明显关存海已经预料到关临冰的疑问。关临冰感到一阵不快。他抽出说明书，面无表情地阅读。 关义气一直在眯着眼看关临冰。关义气腰以下不能动，也没有知觉，但上半身还挺活跃的。他审视了很久，等关临冰替他摘下导尿器时，忽然大喊道：“关临冰！” 关临冰应了一声，静待后文，但关义气又不说话了。关临冰于是继续给他换导尿器。松弛的皮肤上已积了尿渍，该擦身了。关临冰起身扫视一圈，在床角找到了水盆和备用的湿毛巾。他拿着湿毛巾走回来时，关义气忽然变得很紧张。他挥舞着双手，叫道：“你别过来！你妈要杀我，你也要杀我！你别过来！” 关临冰的脚步一顿。 “关存海！你救我！关存海！”关义气尖声高喊道。 厨房的动静暂停了一刻，系着围裙的关存海进来了。他打量了一眼情况，望向关临冰。关临冰示意他出去，关存海便一笑，又回了厨房。 “两个儿子有屁用！一个要杀我，一个不救我！”关义气嚎啕大哭。 关临冰听若未闻。他替关义气擦净了下身，穿戴上干净的导尿器，端着一盆污物推门而出，去了厕所。 水盆毛巾都很快处理好，唯有导尿管关临冰不熟悉。他对着洗手台，正琢磨着该如何清洗，背后忽然贴上来一个热源。关临冰想也没想，抱怨道：“起开，没洗完呢。” 说完就后悔了。 关存海在他身后低声地笑。关临冰恨不得伸手去捂耳朵。他一肘子把关存海推开，关存海顺从地退后了一步，倚在门框边。二人视线在镜中交汇。 关存海微笑道：“爸不太清醒了。不过今天还好，至少认得你。” 关临冰面色沉了下来：“他要是认得我，就不会喊我儿子。” “说什么气话，不是亲子鉴定都做了么。”关存海叹气道。 关临冰不说话了，低头泄愤似的搓洗导尿管。关存海看不下去，捋起袖子抢了过去：“我来。你先去吃早饭。一会儿送爸回疗养院了。” 为着从疗养院接送关义气，关存海又租了辆车，这次租的是个SUV。把关义气送回疗养院是个大工程，去的路上谁也没顾得上说话。关存海把关义气背下楼时，关临冰已经把关义气的随身物品收拾好。关存海上了驾驶座，关临冰便在后座接过了看护的活计。关临冰两年没回来，与关存海的默契仍然刻在骨髓里，丝毫不曾消减。 在疗养院办续住手续的时候，关临冰忽然发现这两年的住院费用没记在他名下。关临冰皱眉看向不远处与护理交接的关存海。关存海注意到了，走过来从他肩头瞥了一眼：“这个啊，院里要求签字和出款账号同名，你打回来的钱没法用，现在还记在账上。” 关临冰恼火道：“那你不会告诉我？” 关存海挑起眉梢，没说话。 关临冰于是想起来是他不愿意见关存海，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悻悻地转头，在疗养院的新合同上签了字，预存了一笔钱，又要来关存海的账号，把这两年的费用给他转了过去。 “有什么关系，”关存海不以为意，“你出我出不是一样的？” “不想欠你。”关临冰硬邦邦地回答。 关存海嗔了他一眼：“尽说些傻话。” 临走时，疗养院前台给他们二人各递来了一块小小的月饼，说是时值中秋，给到访家属准备的礼物。关临冰拿着月饼，默默不语，直到上车也没有回过神来。 关存海在驾驶座注意到了，说：“放抽屉里，一会儿我拿去扔掉。” “扔了做什么。”关临冰说。但他的确不想吃。从十岁起，他就没再吃过月饼。起初是因为关义气没这个心，后来是因为周兰香不乐意，最后形成习惯，谁都不吃了。高油高糖高脂，吃了折寿。 “坐火车来的吧，”关存海问道，“一会儿先去妈那里，然后回火车站？” 关临冰点头。 “其实去省城开车挺方便的，我上周就是开车来回。”关存海没话找话，说到一半，微笑起来，“记得吗？小时候看电影，你被里头的连环车祸吓着了，哭了一整宿，说这辈子都不要坐车了。什么出租车啊公交啊都不行，步行到不了的地方都不乐意去。还是后来，我要回省队，你送我下楼的时候，忽然就下了决心跟上来。我问你不怕了吗，你说怕，但更怕我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当时那出租车司机都听笑了。” 关存海话音忽然转柔：“只有我知道，小冰是认真的。小冰怕得要死呢。可是啊，小冰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关临冰不想听他说这些。他冷不丁道：“我拿了驾照。” “嗯？”关存海听起来有些意外。趁着红灯，他瞥了关临冰一眼。关临冰下意识绷紧了面皮，但他能感觉到关存海没信。 “你从哪里拿到我手机号？”关临冰换了个话题。 “我一直在找你。”关存海语焉不详，“听说你去了新疆，就等你回来。本以为过年能等到，结果一等就是两年。” “没人让你等。”关临冰受不了关存海这种口气，他按捺着愠怒，沉声道，“关存海，我说了不想再见你，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你不想吗？” “我不想。”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关临冰咬紧了牙，关存海了然地笑。 到周兰香家的时候是正午。关存海提前联络过，周兰香已经准备好了三人份的午饭。 周兰香如今住在新城区。房子是旧城区改造时周家老房子拆迁分到的，地段尚可，但面积不大，楼层也不好，住起来远不如当年家里的别墅舒服。可惜那别墅是买在关义气名下的，在关义气被抓后不久就给查封了。 关义气被抓是在六楼的新家。一群穿制服的人们涌进来，当着关临冰的面，在餐桌上就把关义气带走了。听说周桂佑也一样，是在煤气厂的裁员通报会上当众铐走的。后来关义气没关多久就给放了出来，但周桂佑没有。周兰香因此认定了是关义气栽赃周桂佑来换立功表现，对他记恨在心，甚至一度提着菜刀追了关义气半条街，还扬言要把关义气新家的燃气管道给点了。 这事儿报警后以家庭纠纷处理，双方都接受了民警的教育。当时夫妻二人正在走起诉离婚的流程，受此事影响，关临冰被判给了关义气抚养。出法院的时候关存海特地去安慰周兰香，向她保证会管好关临冰的学习，每周末带关临冰去看她。 关临冰印象里，他们探望周兰香的次数不如预想中的多。主要是因为周兰香忙。不用分心管儿子，周兰香便开始全心地替周桂佑奔走打点，一开始是四处找关系想轻判，后来判决下来了又想上诉，最后周桂佑入狱了就变成了**，还在市**办访出了名，每回买出省的火车票都有**办的工作人员跟着劝。 饭桌上的话题毫无意外是从周桂佑开始的。监狱里逢年过节能打亲情电话，周兰香昨天特意在手机边上守了一天，终于跟周桂佑聊上了十五分钟。 关临冰不待见周桂佑，听周兰香讲这些的时候面上也不由自主带了些不耐烦。关存海注意到了，放在饭桌下的手搭在关临冰大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关临冰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向关存海，关存海却只作不知。他向周兰香笑道：“舅舅表现好，按说也没几年了。” “是吧，我就是担心他那个糖尿病，”周兰香完全没注意关临冰的动静，絮絮道，“我上个月联系了几个人，帮忙问他们监区领导，能不能给他搞一个保外就医。他们听着是不乐意，但也没把话说死。我想这几周再去找些老朋友运作一下。” 关存海宽慰道：“舅舅那个糖尿病之前也检查过了，说是不符合重病标准，妈你先照顾好自己。” “我好得很。”周兰香放下筷子，感慨道，“人有奔头才能好。我还是这两年看你爹和那些个老家伙一个接一个病倒，才悟出来这个道理。存海，你不是今年退役么，还是要找个事做，不能就那么闲着。” “您说得是。我也不是随便交的退役申请，”关存海含着笑望向关临冰，“我这是看见小冰援疆回来了，才想要多些时间陪陪家里人。” 周兰香也转头看向关临冰。关临冰去援疆，一走就是两年，中间只有春节和中秋记得给周兰香打个电话，一次也没回来探望过她，在这个意义上与监狱里头的周桂佑并没区别。周兰香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睽违许久的儿子，半晌，叹气道：“小冰倒是有奔头，一毕业就奔去了新疆，还一走就是两年，也不晓得新疆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奔。” 有什么？关临冰感觉自己脸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新疆什么都没有，正因如此，关临冰才去新疆。 他下意识望向关存海。关存海仍然在微笑。他笑得很稳重，很关切，很得体。他的表情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好像只有关临冰一个人在发疯，好像他此时此刻没有一只手放在关临冰的大腿上，若有所指地摩挲。 关临冰想去拂掉关存海的手，但关存海的反应比他更快他一步。他不动声色地擒住关临冰的手掌，手指强硬地插入他的指缝，十指交握，将那只手禁锢在关临冰的膝上。关存海的手掌和指腹都覆着粗糙的硬茧。因其坚韧有力，明明有血肉的温暖，仍顽固得像是某种木石的刑具。关临冰不自觉地颤栗，他又想逃了。但他不能，至少不能在这里。周兰香的视线仍在他身上。她的眉梢挑起，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为了工作。”关临冰深吸一口气，勉强开口。 “工作？什么工作非得在新疆干？”周兰香追问道。 “就是积累一些独立的工作经验。”关临冰干巴巴地回答。 周兰香皱起了眉。她正要说些什么，关存海插话进来，打了个圆场：“哎，事业上的事我们也听不明白，就让年轻人自己去拼好了。不过小冰啊，你这一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关临冰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关存海是故意选这个时机问的。关临冰不想理会关存海，但他得给周兰香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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