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箱很新,很专业,药品器械齐备。大部分都没开封过,除了一盒明显不属于这个急救箱的退烧药。退烧药的纸盒被压扁,强行塞进了大小不合适的塑料格子里。关临冰把药盒取出来,发现格子底部有个纸条。纸条质地坚硬,边缘很不平整,像是从名片上撕下来的。纸条上有一行潦草而熟悉的字迹: “别用扑热息痛,你过敏:” 这字迹关临冰很熟悉,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样。他学写字那会儿不肯临字帖,非要临关存海的作业。关存海没正经学过书法,字只能算工整,不能说有什么字体,关临冰便也有样学样,将好的坏的一股脑儿学了过来。他以为这样他能更好地理解他哥哥,但其实他不能。不论他如何努力,他都无法理解关存海这个人。 关临冰十几岁的时候,性向觉醒,春心萌动,辗转压抑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向关存海求爱。关存海答应之后,关临冰快乐得好像踏在云里,沉浸在幸福到近乎不真实的飘浮感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后来才意识到,少年时代的爱是空中楼阁,它尚未降落在一个切实存在的人身上,他所拥有的只是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幻影。幻影之下是什么,关临冰至今未完全看懂。他只知道,关存海说的爱,和他说的爱,是不一样的。哪怕关存海同他上床,跟他接吻,做一切爱人做的事,在关存海心里,关临冰仍然是个受他照顾的小孩子。 关临冰去橱柜翻了个垃圾袋出来。十几升容量,单纯用来装那个小小的急救箱,瞧来有些滑稽,但关临冰顾不了那么多。他正要出门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知道他地址的人不多。外卖、快递,还有帮他搬家时来过一次的尚清华。但这些人都不该这时候到访。关临冰走向门口的对讲系统,听见扬声器里传来关存海轻微失真的声音:“小冰在家吗?是我。刚去省队陪练完,顺路来看看你。” 关临冰停下了按开单元门锁的手。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关存海。他不想面对。 关存海耐心等了一阵,又按了一次门铃。关临冰没有回答。他好奇关存海会怎么做,是不是会像拿走他的咖啡罐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毫无界限地出现。 过了几分钟,关临冰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很稳定,很均衡。它停在关临冰的门前,门缝里两只脚的影子由走廊灯照进来,像某种机器的支架。关临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听见近在咫尺的敲门声。一次,两次,三次。关临冰仍然没有回答。一切安静下来。屋内屋外达成了一种暂时的平衡。 然后关临冰的手机响了。 出租屋的玄关狭小而逼仄,手机铃声在墙面间回荡,被放大如炸响的惊雷。关临冰一激灵,下意识地按断了电话。 门外,一声轻柔而确凿的叹息。 “那我先走了,”关存海说,“牛肉烙饼留在门口,是咱们家楼下的汪老太太特意给你做的。尝尝么,别浪费人家一番心意。别的等你消气再聊。我这几周都在队里陪练,住宿舍,你知道在哪儿。电话你也有了,随时联系。” 一阵塑料摩擦的窸窣声。过了片刻,脚步声又响起来,渐渐远去了。 关临冰一直等到脚步声消失才开门。 门外走廊上放着一个带盖儿的碗,掀开是整齐切开码好的牛肉烙饼。烙饼的确是楼下汪老太太的手艺,但牛肉是关存海卤的。关临冰光看就知道。 关存海擅长做牛肉,炖烧煎炸腌闷炒,样样都行。关临冰高考结束那天,特地跟关存海点了个全牛宴。他考完回家的时候炖菜已做好,关存海在厨房招呼他,让他稍等,还有两个炒菜。关临冰才不肯等。他缠着关存海,趁他烧饭搞些偷袭的小动作。关存海非常配合。所以那顿全牛宴少了两个菜,而厨房墙面上多出了一些可疑的污渍。 事后收拾的时候关临冰实在搞不定,只好上网买了一桶墙漆,要半周才送到。他心虚地问关存海会不会来不及,等关义气从海南回来发现了怎么办。关存海说没事,来得及,关义气下个月才能转院回宜乡。 关临冰愣了一下,说:“转什么院?” 关义气从海南转院回宜乡那天,关存海提早飞去了海南接人,关临冰到宜乡的医院给他办手续。关义气出了车祸,在高速上跳车摔断了腿,脊椎也出了问题。好在送医及时,人是救回来了,只是瘫痪在床。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和财务上的准备,话里话外地,意思是关义气这辈子就这样了。 这个家属指的是关临冰,因为关存海早就知道了。海南那边医院经常与关存海联络,责任书的家属签字是关存海在做,医疗缴费和请护工也都是关存海通过电话跟医院沟通安排。第一通电话就在关临冰与关存海第一次上床之前,是急救的时候护士向关存海索要记录关义气的身份信息和医保号。 关临冰办完手续,拿着一堆票据下楼时,关义气正好进了医院大厅。在这之前,关义气是微胖的体型,身材高大,如今消瘦了许多,关临冰几乎不敢认。关义气坐在轮椅上,脸色很是不好,关存海正弯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注意到关临冰的视线,关存海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向他笑了笑,关临冰便安下了心。关存海招手让他过来,关临冰于是上前。他不知道该对轮椅上的关义气说什么,不过这没什么影响,因为关义气先开口了。 关义气指着关临冰的鼻子,骂他不孝。 关义气还在恢复期,说话太用力便气喘。饶是如此,他依然声嘶力竭,话不肯停。关义气说,两个儿子白养了,腿瘸了,瘫痪了,根本没人伺候。骂得累了,他休息片刻,又把火力集中在关临冰身上,说,大儿子至少还安排了护工,每天给他打个视频,小儿子跟死了没两样。 医院大堂人来人往,很快聚集了观众,对着关家三人指指点点。关临冰后背窜过一阵刺痛。他张口结舌,讷讷道,我不知道。 关存海打圆场:“爸,小冰要高考,这事儿我没告诉他。” 关义气更气恼,对关临冰吼道:“我他妈出门几个月没音信,你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关临冰没办法反驳。他的确不曾给他爸打电话,他甚至压根没想过这事儿,因为他那时忙得很,忙着复习高考,忙着跟他哥谈恋爱。 关义气在宜乡医院做了许多项检查,又观察了一周,便出院了。此后不久,俱乐部的封闭式夏训开始。关存海回了省城,请了个护工在家护理关义气。关义气这些年脾气渐坏,瘫痪之后更是不讲理,天天指使护工和关临冰。关临冰没做过照顾人的事,笨手笨脚,经常被嫌弃。 护工有天把关临冰叫住,跟他谈涨工资。关临冰说不上话。因为钱是关存海在出,他无法做主。护工便跟他推心置腹,说你父亲这个情况,你哥出钱,你就该出力气,不能嫌麻烦。你小时候,你父亲可曾嫌你麻烦过? 关临冰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他嫌过的。
第七章 月底俱乐部放了三天的探亲假,关存海回到家里,觉得关临冰很是疲惫,也沉默了许多。他问过关临冰,得知情况后换了个护工,又开始查疗养院。关义气不愿意去住疗养院,认为在家更自在,关存海便解释道,这没办法,小冰是要去念大学的。关义气闻言大发脾气,说不念大学怎么了?我这么个情况,儿子不养我,我还活什么? 关义气闹得厉害,关存海于是放软了态度,把关临冰也拉来,好声好气地劝。关存海很有耐心,条分缕析,关义气却压根儿不肯听。后来假期结束,关存海回省城训练。没了关存海缓冲,情况愈演愈烈,关义气三番两次拿性命威胁,关临冰甚至想过答应关义气不去念大学。不过这个想法没能实现。因为事情闹大,给周兰香听到了。她旗帜鲜明,是要关临冰去念书的。 关义气对周兰香态度十分刻薄,说她是口惠而实不至,要她回关家代替关临冰照顾他。周兰香自然不肯,两人便又吵起来。好在此刻他们已离婚多年了,不必相看两厌,只是苦了居中传话的关临冰。他不想传,周兰香却不许,她要关临冰必须抗争。她已见过关临冰的录取通知书。关临冰考上A大这样好学校,虽然被调剂了专业,也无伤大雅。如此优秀,就该好好培养。关义气根本不配当她儿子的爹,更没道理把她儿子带进沟里去。 关临冰听她这样说,其实很想问:如果他没这么优秀呢?不过他毕竟长大了,不会再做这种没意义的假设。 八月底关存海夏训结束回来,接手了帮着护工照顾关义气的活,终于让关义气省下骂关临冰的功夫。夜里兄弟二人一起睡在高低床的下铺,关临冰关了灯,脱掉衣服向关存海求欢。关存海笑道:“怎么这么主动?想我了?” 关临冰仰躺在关存海身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住眼睛,流下泪来。他觉得很对不起关存海。他想关存海,却不是单单因为爱恋他而想他。他觉得自己像一丛寄生植物,攀附在关存海身上,依赖于他的兄长而存活。他想要更单纯地爱慕关存海,跟他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爱河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关存海能帮他解决问题,而功利地想念他。 他断断续续向关存海讲他的想法,言语支离破碎,他都不知道关存海能不能听懂。讲到最后,他只懂得抱着关存海流泪。关存海问他打算,关临冰说他没有打算。他把脸埋进关存海的胸膛,不想见到任何人、事、物。关存海极有耐心地搂住他,像给猫咪顺毛般捋着他的背脊。温暖的手掌放在赤裸的皮肤上极为熨帖,让关临冰觉得自己变小,变得更小,几乎要融化在关存海的手掌中。 关临冰说:“哥,是不是我的错?” 是不是他向他哥求了悖德的事,才受到关义气这样的惩罚? 关存海抚摸他发顶,说:“当然不是,小冰,你没有错。即便你有错,这错也已变成了我的错。你可以把一切都怪在我头上,让我来负起责任。” 关临冰闷闷地问:“你有什么责任?” 关存海柔声说:“照顾你就是我的责任。” 这话使关临冰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这快乐是隐秘的,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这样做不好,与他单纯爱慕关存海的念头相悖;但这隐秘仍然是快乐的,因为关存海向他许诺。让关临冰成为关存海的责任,他便不用再做关临冰了,不用再去面对关义气的怒气、周兰香的催促,不用再去面对现实与生活。 关临冰在关存海怀里,难得地安心睡了个好觉。 次日醒来,关存海说日子差不多了,便叫上关临冰一起,把关义气带去医院复查。常规复查之外,关存海额外请医生添了几项神经类检测,结果是关义气的脊椎问题影响到血管,脑供血的减少可能导致了认知和行为问题。关义气听完火冒三丈,不肯承认这个结果,要跟医生吵架,好在关存海及时地把轮椅推走。关临冰跟在旁边,整个人都怔怔的,不敢相信这两个月来几乎颠覆他人生与未来的家庭纠纷竟然是源于如此简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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