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自作主张,我只是太了解你。”关存海伸手去揽关临冰。关临冰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能躲开。关存海搂住他,摩挲着他的后颈,耐心地同他讲道理:“结果是如你所愿的,这不好吗?有句古话说得好,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关临冰沉默片刻,说:“可我想要你的心。” 关临冰花了一整天,想要撤销他个人的调动安排。 他先去找了组长,又往上找到分部的技术负责人。一番鸡同鸭讲之后,关临冰被送到了人事那边。人事负责人很快听明白了关临冰的诉求,直接回答说不行,还特意抽时间跟他谈话,批评他说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既然不想调动当初为什么要交调动申请表呢?自愿申请去宜乡这个偏僻小城的分公司的就关临冰一个。现在公告都发了,哪能这么快找到别的人选?关临冰不如先去宜乡干一阵,到时候找到接岗的人选再调回来。 至于那份调动申请表,人事在被关临冰纠缠到不耐烦的时候替他打印出了备份件。原件是手写的,所以人事那里没有电子文档,只有扫描件。表填得很完整、很规范,所有个人信息都准确无误,包括关临冰的身份证号和工牌号。落款日期在中秋前那一周,申请理由是“家在宜乡,方便与家人联络感情”。 申请表上的签名跟关临冰的签名如出一辙,每个笔画都能精准地吻合,连关临冰自己也无法区分,更不可能为此追究人事的责任。关临冰握着那张打印的调动申请表,从中体味到一种荒谬的熟悉感。他离开了两年,但什么都没变。发生过的事必定会再发生,关临冰能被蒙在鼓里一次,自然也能有第二次。 关临冰攥紧了拳,说:“如果我辞职呢?” 周六队里放假,关存海开车出了省城,去往郊区一片人迹罕至的路段。 他去探监。 周桂佑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算上拘留所里等宣判的时间,如今已经服刑服了一半还多。服刑人员每月只有一次探监机会,这机会大多数时候由周兰香包揽了。不过这个月周兰香去了外地,说是要找当年做省领导的老朋友活动一下,看看能不能给周桂佑安排保外就医,这差事便委托给了关存海。 周桂佑话很多。关存海替周兰香来见他时,他都要讲满30分钟的探视时间:先讲监狱生活,再追忆往昔,最后再抱怨关义气害他进来。其实关存海和周桂佑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之间仅有的桥梁就在于关义气。不过关存海也不介意听他抱怨。 事到如今,关存海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练:申请,登记,听完狱警讲解注意事项,然后就可以提起话机。但这次有些不同。狱警查完他的申请,说周桂佑本月已经有过一名访客,不能再接受探监。 这是关存海没想到的。 周桂佑的父母都不在了,又没有结婚生子,有资格探访他的人并不多。除开周兰香,就只剩关存海和关临冰两个外甥。然而关临冰从青春期起就记恨周桂佑离间他父母感情,根本不肯来探望周桂佑。关存海印象里,关临冰只有出发去新疆时来探监过一次。 关存海离开监狱,掉头往关临冰租住的社区开过去。 到了关临冰楼下,关存海用复制的钥匙轻车熟路地上楼进屋。这回关临冰家里没人。屋内比关存海印象里更简洁,像没拆封的快递。门口鞋柜空了,厨房台面上的碗筷也都已消失。一张打印纸落在沙发上。关存海捡起来扫了一眼,发现是一张调动申请表的复印件。他仔细读完申请表末尾的人事审批意见和公司章,想了想,拨了关临冰的电话。 铃响三声,关临冰接通了。 “哥。”关临冰说。 关存海听到他声音,有些感慨:“你很久没有主动叫我哥了。” “你打来只想说这个吗?”关临冰冷淡地回答。 关存海叹了口气:“当然不是。小冰,你生气了?” “你觉得呢?”关临冰的声音出现了裂痕,“关存海,你凭什么交那张申请表!” 关存海反问道:“你不想回家吗?” “我当然不想!”关临冰抬高了声音,“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不想见你,不想回宜乡!” “真的吗?”相较于关临冰,关存海的语调很平和,很讲道理,“那小冰,你为什么要答应我中秋回宜乡?难道不是因为妈年纪大了,你想要见见她么?她就是那样的脾气,虽然嘴硬,也看得出来是想你留下的。你呢?难道不想留在宜乡陪陪她吗?” 关临冰沉默下来。 “哪怕是爸,你明明恨他,也迈不过心里的坎,觉得自己该尽到为人子的责任,对吗?”关存海谆谆善诱,一如既往地细致耐心,“爸住在疗养院,平时不会跟你生活,找你挑刺;万一有事,你在宜乡,也能有个照应。这样不好吗?” “……是啊,一切都被你安排到位了,我能说不好吗?”关临冰一哂,“但我还是要走。关存海,你觉得我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么?”关存海说。 关临冰默认了,关存海于是微笑起来。他柔声道:“小冰,你这样爱我,怎么会不想见我?你不愿意见我,只是因为害怕,对吗?我对你影响太大了,你怕我。” 他在这里停了片刻,等关临冰的回应。然而关临冰没有说话。 关存海进一步放柔了声音,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小孩子:“但是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我只会照顾你。你因为这一时意气,又要走,以后是要后悔的。我交掉那张申请表,没征求你同意,固然是不对,但只是为你好,并没有私心。” 关临冰听笑了。 关存海问:“你笑什么?” 关临冰说:“我想起一个笑话,说为什么古代的专制皇帝没有私心。因为皇帝的私心都被定义成了公心啊。关存海,你也是这样的。你没有私心,是因为你把所有的私心都伪装成为别人好了。你从没有私心,从不主动为自己做什么,但事情总会朝着你方便的方向走,问题总在你这里迎刃而解,你想要的总是能得手。这难道是你生来就运气好吗?” 关存海怔了一下。 “我说不想见你,你便‘为我好’,拿爸妈劝我回宜乡。你如果真是为我好,不见我不就是了?”关临冰冷冷地说,“关存海,你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关存海没有立即回答,关临冰又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没什么可骗的。”关存海叹息道,“我只是一时没明白你在生什么气。即便如你所说,我想见你,这又有什么坏处了?” “你想见我,这并没有什么坏处。可是你只是‘想’吗?”关临冰的声音尖锐起来,“两年前,你‘为我好’,替我拒绝了保研的机会;今天,你又‘为我好’,替我交了调回宜乡的申请书。” 关存海略有惊讶:“我以为你不想读研。” “你凭什么以为?!”关临冰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情绪,“是,我不想读研,我想回宜乡,但这都是我的事,只能因为‘我不想’,不能因为‘你以为’。我已经不是那个随你掌控的小孩子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甚至在想,当年把爸送进疗养院,是真的‘为他好’,还是‘为了方便’?” “你啊……总说不要翻旧账,但总是当第一个翻旧账的。”关存海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埋怨了一句,“爸不送疗养院怎么办?难道你真的不念大学了?” “怎么,送爸去疗养院,不是‘为爸好’,变成‘为我好’了?”关临冰嗤笑,“关存海,我还有更多的旧账要翻。你为什么要把爸的车祸瞒着我?真的是‘为我好’,怕我高考分心?还有更早以前,爸妈吵架,根本没好声气,你又为什么在他们之间当传声筒?是真的‘为爸妈好’?你想要这样对不对?你想要我们吵架,你想要这个家分崩离析,你想要我和爸妈互相憎恨,唯独爱你,只能爱你!” 长途电话让手机发烫。关存海换了只手,拉开了客厅的窗。秋风拂过荒地,吹得关存海的T恤衣襟翻飞作响。眼前景色开阔,心地便也开阔几分。关存海想,小冰这住处选得不错,他若想留在省城,我们凑一凑钱,可以把这房子买下来。不过听这意思,关临冰是不愿意回来的。关存海见到那张打印的申请表时便已猜到。 关存海拨这通电话,原本只是想确定一下关临冰的心思,并不打算多说什么,但关临冰这样推心置腹,他当作没听到也不太好。关存海思忖片刻,没有直接回复关临冰的指控,仍然是心平气和地同他谈。 关存海说:“小冰,你总是这个样子,喜欢诛心,搞一些阴谋论。你呀,找到一个反派,就把所有怒气加在对方身上,觉得生活里所有的不好都是对方的错,解决了对方就能解决一切。就好像小孩子走路摔倒了,便拍打地面,怪地不平。” 他笑了笑,又道:“不过这很正常。人呢,很难承受自己的不完美,也很难承受生活的大变动……我们家这个情况,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怨气总得要一个出口来发泄。妈的怨气在爸身上,爸的怨气在你身上,至于你,你想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那也没什么。” 关存海望着秋风中簌簌的高树与沉静的荒地,悠声道:“你可以怪地面,我愿意当你的大地。” 电话彼端沉默了片刻。 “‘当我的大地’?关存海,你不是我的‘大地’。不关乎我,不在于我——是你。所有人都是你的玩具。你在这里扮演一个儿子,一个兄长,一个……”关临冰的声音轻微地颤抖,“一个爱人。可是关存海,你根本不会爱人。” 电话被挂断了。
第七章 天光渐亮。 这里冬天日光短得可怜。太阳将近正午才懒散地升起,不到下午五点便又收工落下,只吝啬地施舍些许光明。 马蹄声遥遥地传来,关临冰掀帘而出,正见到达尔罕骑着骏马,越过山脊向他家奔来。今天是除夕,也是关临冰的生日,达尔罕说好帮他庆祝,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周临,周临!”达尔罕唤着关临冰的名字,翻身下马与他拥抱。 达尔罕是个英俊的哈萨克族小伙儿。对这刚来草原不到半年的汉人邻居,达尔罕显出了超乎关临冰意料的友好,经常自告奋勇来带关临冰骑马,教他学哈语。达尔罕的热情有时让关临冰觉得达尔罕对他有些别的意思,却又不敢确定。牧民似乎不兴这事儿,或许达尔罕只是想把他跟妹妹古丽凑一双。 “古丽去叫沙阿了,他们在后面。”达尔罕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 他跟着关临冰进了门,麻利地帮关临冰将店面整理出来。关临冰住的房子原本是个杂货铺,开在旧的临时定居点,毗邻冬牧场的地方。后来临时定居点撤销了,最近的村子有二十多里远,没生意可做,店主便搬去了建设兵团所在的东边镇上。关临冰搬来时很是匆忙,急缺一个住处,又不介意有没有生意做,于是充了冤大头,低价租下了这间房子。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9 首页 上一页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