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克莱芒回溯了之前的对话,把吕卡推开了一些,“你是怎么确定马赛尔并不……你怎么知道他的兴趣和我们不一样?”
吕卡做了个鬼脸,好像忽然感到牙疼,“很难找到委婉的说法,呃,我和他试过了,一两次。之后我们都同意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不低于也不高于这个水位。”
“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
吕卡笑起来,再次吻了他,没有回答。
——
克莱芒已经好几分钟没有说话了,酒吧老板打了个响指,在他眼前扬手:“你睡着了吗?”
“没有,抱歉,我刚才说到哪里?”
“你说吕卡在河边找到你,然后就没有了。”
“对,他,呃,他来告诉我萨尼埃医生决定回巴黎去了,人们都回去了,当时,听说巴黎并不危险,我们在柳树下面聊了一会就走了。”
“聊了一会。”
“聊了一会,五到十分钟,没什么重要的。”
“只是,你那么喜欢讲细节,来到这里忽然变成‘聊了一会’。”
克莱芒笑起来,露出了牙齿:“或者这么说吧,吕卡抓住了风筝的线。”
邓肯狐疑地眯起眼睛,把即将燃尽的卷烟摁熄在水槽里,冲走焦黑的烟丝和烟纸碎渣:“最后你们都回去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的。巴黎看起来确实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家里和我们走的那天一模一样,楼下的店全都开了,邻居们都回来了,桥牌俱乐部也恢复了每周两次的聚会,不久前的逃难显得很好笑。如果你能假装看不见挂在里沃利大街的万字旗,不去留意路边咖啡厅里坐着什么人,那生活甚至比1940年初更平静,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反而没什么好担心了——邓肯,我想那位先生想要结账。”
壁炉前面的中年男人拖着脚走了过来,靠在吧台一端,掏出了钱包,冲酒吧老板挥手。邓肯收下皱巴巴的钞票,找给对方一把硬币。顾客戴上毛线帽,慢慢挪到门边,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长大衣,他的腿显然有问题,不太能承受重量。克莱芒看着他走进寒冷的黑暗里,一瘸一拐地过了马路,消失在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窄巷里。
离凌晨一点还有十分钟,酒吧老板清理了壁炉前的桌子,锁上门,拉下小布帘,遮住印着酒吧名字的玻璃。打烊了。
注:
1. 法语,外婆/奶奶
第五章 狄俄尼索斯
克莱芒把地板刷蘸进肥皂水里,刷洗壁炉右手边第二张桌子下面的污渍。木椅都已经被收起来了,倒扣在桌子上。他全力攻击那块渗进木地板里的油渍,故意沉浸在这种简单的体力工作里,挡开和吕卡有关的记忆。在他身后,壁炉散发出热气和一种只属于铸铁和木头的干燥气味,混着从地板浮升起来的肥皂和油污味道,闻起来和Le petit clou完全一样,那是开在欧特耶的一家酒吧,吕卡和他常常在那里碰头,然后再到森林里去。
“水边的宁芙。”吕卡悄声说,拍掉衬衫上的草屑,递给克莱芒,看着他穿上。他们占据了一片卡在河水和茂密的灌木之间的狭窄草地。就算偶尔经过的船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走,整个夏天都没有船经过这里。
“我们之中哪一个是宁芙?”
“我们两个都是,显而易见。”吕卡躺到野餐毯上,挪动着,避开草地凹凸不平的地方,“在阿波罗看不见的地方玩耍。”
“如果你非要用这个俗气的比喻,我难道不应该是,”克莱芒躺在他旁边,向天空打了个手势,“狄安娜之类?”
吕卡吹了声口哨。
“住口。”
“我什么都没说。”
“你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吕卡冲他微笑,又是那种克莱芒在河边见识过的笑容,得意,但是神秘,好像吕卡抱着某种被蛛丝缠绕的秘密,或者精妙的笑话,但拒绝在没有贿赂的情况下说出来。克莱芒转过头看他,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吕卡理解了信号,凑过来吻他,遮住了天空。你不是宁芙,克莱芒想,是狄俄尼索斯。带着喜悦,幻象和类似宿醉的隐约痛楚。
两人最终比计划中晚两个小时才回到家,马赛尔已经回来了,克莱芒能看到从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空气里有一股煮过头的马铃薯气味,事实上每一个公寓里飘散出来的不是马铃薯洋葱汤,就是盐烤马铃薯的味道,自从德国人俘获了光之城,火腿、黄油、蜂蜜和奶酪就变得难以寻觅,香槟和葡萄酒先是价格暴涨,最后成为了驻军独占的奢侈品。人们这一个星期到处乞求鸡蛋,下一个星期到处乞求一小勺橄榄油。想要鸡、羊肉和牛肉就得跑到郊区去安排地下交易,支付一笔令人愤慨的高昂费用,大多数时候即使有钱也买不到肉,抢不过德国驻军。克莱芒以前习惯的小小快乐,诸如灌注了橙子果酱馅的巧克力,苹果酥皮派,填着蘑菇和鲑鱼的咸派,还有水果塔,也都悄悄从货架上消失了。水果也在消失,还没有倒闭的店铺提供的只有果干,一罐一罐令人提不起兴趣的风干葡萄和杏子。
“祝你胃口好。”吕卡低声说,嘴唇擦过克莱芒的嘴角,后者吓了一跳,想躲开,但又担心这种反应太过冒犯人,于是僵在原地,幸好楼道里没有灯,吕卡看不清他的脸。他们约定过不在这栋公寓里做出任何“令人生疑的”举动,但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医生的儿子很擅长不遵守规定。肇事者回到五楼去了,脚步轻快,一扇门打开了,灯光短暂照在高处的墙上,然后消失。克莱芒把卷起来的野餐毯从右手换到左手,摸出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客厅里亮着一盏落地灯,光圈覆盖在单人沙发和马赛尔身上。哥哥本来在琢磨铺在茶几上的地图,一看到克莱芒就把地图折起来了。
“那是什么?”克莱芒说,他的意思是马赛尔缠着绷带的右手前臂,但年长的梅西耶误解了,匆忙把地图塞进脚边的提包里。
“只是随便看看,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我说的是你的手臂。”
马赛尔发出一个单音节,瞥了一眼手臂,好像这才发现伤口的存在,“小意外,回家路上被一辆单车擦到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笑了笑,克莱芒明白追问的机会已经丧失了,“你刚才是和路路一起回来的吗?我觉得我听见他跑上去了。”
“是的。”野餐毯从左手回到了右手。
“你们最近经常在一起。”
“也许吧。”克莱芒随手把毯子扔在椅子上,走向厨房,“晚餐是什么?”
“马铃薯,就像昨天,就像前天,南特耶太太已经尽了全力,探索了人类能够处理块茎植物的所有方法。”他们七月初刚回到巴黎,马赛尔就把厨娘雇回来了,一切如旧。爸爸现在在维希,但他的银行经理从未离开巴黎。克莱芒舀了一碗冷掉的马铃薯洋葱汤,马赛尔跟着走进厨房,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你们去了哪里?”
克莱芒差点把勺子吞下去,他站起来,到橱柜去找干净餐巾,避免和马赛尔对视:“在Le petit clou,你知道的,打发时间。”
“也许少去一点比较好,我的意思是,吕卡和他妈妈一样喜欢喝酒,你不会希望变得和他一样。”
“我不会。再说,连酒吧也快要没有酒了。”
马赛尔点点头,对他露出微笑,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揉一揉克莱芒的头发,就像夸奖一只小狗,但马赛尔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他的目光从克莱芒身上移开,转向窗外,路灯在树冠的缝隙里闪烁,远处的无数屋顶之下,人们还在过着某种生活,说“某种”是因为原本的生活已经碎裂,新的这种不能算作生活,但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克莱芒把餐巾压到盘子下面,瞥了一眼哥哥的侧脸,从这个角度观察,他们两个最为相似,只不过马赛尔是一个更好的版本。克莱芒思忖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吕卡所想到的比喻,阿波罗,也许他羞于承认,而吕卡向来不受这种隐忧的侵扰。
“路路最近有没有,”马赛尔在这里皱了一下眉,像是咬到什么有苦味的东西,“他有对你说什么吗?”
“取决于你想问的是什么。”克莱芒小心地挑选措辞,“你知道吕卡是怎样的,很难让他闭上嘴,但有一半都是玩笑,你担心他告诉我什么?”
“我并不‘担心’。”马赛尔说,就像辩护,尽管克莱芒并没有提出指控,“就像你说的,吕卡有时候会很……戏剧化,不要太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我知道你的秘密。如果重新回到那一刻,克莱芒一定会向马赛尔投掷这句话,你们“试过一两次”,不是吗?我们也可以试,没有什么规则需要遵守了,没有未来需要考虑,你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然而在那个只开了一盏灯的厨房里,在已经皱缩凋零的过去里,克莱芒撕下粗糙的面包,抹起最后一点浓汤,把碗碟放进水槽,等南特耶太太明天处理。椅脚刮过瓷砖,马赛尔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克莱芒叫住了他。
“如果你在做任何危险的事,最好给我一点事先警告,否则我很难……做准备。”
马赛尔盯着他看了很久,克莱芒等着他说谎,但马赛尔摇了摇头,像是要抖落某种克莱芒看不见的灰尘:“我不会对你撒谎,小柑橘,是有危险,但我不会因此退出。”
“我也不会要求你这么做。我听说,”克莱芒做了个戴高乐的口型,尽管两人并不在公共场合,“和这边有联系,有某种计划,是真的吗?”
“是的。”
他想问为什么非得是你?为什么非得是我们?也想大喊大叫,抗议上一代人对他们这一代人作出的不成文协议被撕毁了,上一次战争就应该是最后一场战争,人们答应过的,这是我们应得的遗产。
“有希望吗?”他最后这么问。
“我不知道,克莱芒,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
油渍始终还在,克莱芒放弃了,把地板刷塞进污浊的肥皂水里,胡乱搅动了几下,清洗其他地方。酒吧看起来不大,但当人受托擦洗每一个表面的时候,又变得比中央车站还大。在纽约下船之后,克莱芒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厨工,削无穷无尽的马铃薯,刷洗黏糊糊的锅子。后来等他的英文被打磨得流畅了一些,他离开了厨房,开始端盘子,先是在咖啡店,然后在酒店的大堂酒吧里。听说酒保能有高得多的时薪,他花了几个月免费顶班,就为了学调酒。回到巴黎之后,即使什么都没有了,他还可以当个酒保,虽然Le petit clou很可能已经不复存在。
地板洗了两遍,门前凹陷的台阶也扫了。他倒掉脏水,把地板刷挂回墙上,走进厨房,把袖子挽到手肘,开始清洗碗碟。邓肯关上了店堂的灯,只留了厨房里的两盏。厨房靠门的地方有一张小桌子,只有四个手掌那么宽,椅子也只有一张,邓肯看起来确实不像一个喜欢陪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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