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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长久的沉默之后，萨尼埃太太问。 “什么？” “他们看起来怎么样？德国人看起来怎么样？” “像任何其他人，但是背着步枪，头上没有长角，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但愿一点面包足够把他们打发走。” 沉默。卢米忽然跳下沙发，在地毯上转圈，玛德莱娜一把捞起小狗，快步把它搬运到花园里，免得尿在地毯上。 “他们肯定已经杀过人了。”萨尼埃太太说。 “我不知道。”妈妈喝完了酒，看着杯子，“如果只看刚才那四个人，我会说他们挺礼貌的，来自正派的家庭。我没有想过他们会说法语。” “天哪，西蒙娜！” “我只是评论刚刚那几个年轻人，不是欢迎德国军队。” “他们也是军队的一部分！” “我知道，弗洛朗丝，我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问这里有多少个房间？”马赛尔说。 “驻军。”吕卡说。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路路。” 吕卡是对的。这个一百来人的连住了下来，军官们征用了尚布里先生的旅馆，把不久前才逃过来的巴黎人驱赶出去。士兵们被分配到“有空余房间”的民宅里，如果房主声称没有空余房间，那就制造一些。克莱芒和马赛尔搬进了旧谷仓，两个德军士兵占据了他们的卧室。妈妈挤进了外祖母的房间，她原本的卧室住进了两个通讯兵。 家里的气氛紧绷而尴尬，对话干涸了，压缩成公事公办的几个词语。“还有面包吗？”“克莱芒躲到哪里去了？”或者“把窗关上，马赛尔，蜜蜂进来了”。德国人同样感到拘谨，在走廊和楼梯上碰到的时候总是面露歉意，贴墙站着，让房主和家人先过去。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会讲法语，是两个通讯兵之中更年长的那一个，四十来岁，弗莱堡人，但他的法语水准也仅止于“会说”，只有不到一半的句子是通顺的。通过一堆放错位置的形容词、动词和名词和激烈的手势，这位语气温和的弗莱堡人告诉克莱芒，法国人才是“侵略者”，电台和报纸都这么说，肯定没错。德军来到这里，完全出于“自卫需求”，是为了在欧洲大陆存活而做出的绝望之举。 “可是。”克莱芒说，很慢，咬清楚每个单词，帮助对方听懂，“我们就在这里，没有入侵任何地方，你也看见了。” “很对，那是因为我们阻止你们，及时地。” “可是。”克莱芒挤出一个音节，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措辞，有时候对方错得如此离谱，人们甚至找不到反驳的切入口，只能闭上嘴，露出微笑。弗莱堡人把手放到克莱芒头上，轻轻揉他的头发，说他也有一个和克莱芒差不多大的孩子，“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德国通讯兵叹了口气，“等战争结束，会结束的，你们只是被骗了，扩张领土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会帮法国找到和平。” —— “我再也没有和弗莱堡的通讯兵说过话。”克莱芒告诉酒吧老板，后者手里的卷烟太久没吸，已经熄灭了，“我想恨他，我宁愿他和其他住在我家的德国人都是畸形的怪物，恨起来更容易，但他们不是，这更恐怖了。他们都是……普通的人，好人，被一个盘踞在柏林的疯子操纵着，跨过国境线，踩着尸体来到我面前，突然之间掌控了我的生死，然后说，这是正义，这是自卫。” “见鬼。”酒吧老板悄声说，不知道是在评论弗莱堡人，还是手里的烟。他划了一根火柴，重新把烟点上了，叼在嘴里，用力吸了两口，让烟丝烧得透彻一些。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逃避，我们三个。马赛尔每隔两天就到教堂去，当然不是为了他不灭的灵魂，而是躲在圣器室和人们谈论‘抵抗’。‘人们’包括神父，充满幻想的学生，还有刚刚被放回来、没有一点幻想的战俘。马赛尔就是这样的人，他觉得他对一切都负有责任，对我，对法国。法国是一栋倒塌的房子，各种小小的抵抗组织从废墟里长出来，撑起几块砖，挡出一个没有雨的角落……很多都没有存活超过一年，躲到里昂的那些撑得久一些，最终不是进了监狱，就是死在小巷里。” “你的哥哥是哪一种？” “哦，都不是，更糟糕一些。我早就想象过马赛尔被捕的情形，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做好了财务准备，我把一些帝国马克藏在橱柜最顶端的咖啡罐后面，提前打听了哪个德国军官乐于接受贿赂，但是，呃，意外永远发生在我们不去看的角落里。” 克莱芒清了清喉咙，喝了一口啤酒。 “至于吕卡。”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最后这个音节轻轻滚落，像一颗沾了血的玻璃珠，“吕卡执着于离开法国，在他的催促下，萨尼埃医生向伦敦拍了一封电报，给那位圣玛丽医院的朋友，保险起见，又寄了一封信，邮局的人说两样都不保证能送到。吕卡每天都去一下邮局，等着通往伦敦的大门为他打开。” “你呢？” “我。”克莱芒拖长了这个词，词尾轻轻摆动，就像唱歌，“我漂浮着，一只cerf-volant，我忘了那个词，就是，一种玩具，一块布，用绳子拉着飞起来——” “风筝。” “是的，是的，我像风筝，只是绳子被剪断了，没有目的地，我本身也没有动能，等着掉下来。我不想待在家里，但也不想去教堂和邮局，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只有河边，在一株柳树下面坐着，树非常大，伸向水面，树下有一张长椅，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一个挂满绿色纱帘的房间里。吕卡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对着河水发呆，带了书，但是没翻开。我看着他向我走来，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梦想过跳芭蕾舞，吓坏了他的父母，好在过了几年，他的兴趣又变了。我觉得他很适合，适合跳芭蕾，我的意思是。他拨开最后一丛柳枝，假装向我脱帽致敬。我拍了拍长椅，他坐了下来，手臂搭在椅背上。” “我问他今天是不是也没有从伦敦来的电报。” “很可能以后也不会有。”吕卡回答，仰头看着柳树，阳光像碎纸屑一样落在他的鼻子和脸颊上，“邮局的人说事实上从六月中旬开始，就没有电报能发到法国以外了。就算伦敦那位慷慨的好医生帮我们安排好了住所，我们也没有办法到另一边去。不管怎样，我不再关心这件事了。” “为什么？” “爸爸考虑回巴黎。” 克莱芒在椅背和扶手之间的角落里挪动，整个人转向吕卡，皱起眉：“回去？现在？” 吕卡耸耸肩，像是在说轮不到我决定，“很多人已经回去了。” 事实如此。走得最早的是被军官从旅店挤出去的那一群，然后玛德莱娜来到这里才认识的新朋友们也陆续返回首都。图尔一度超负荷的旅店迅速变得冷清，因为今年不太可能有游客，一些旅店直接关了门。巴黎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人们交换着传言，半是希望，半是自我安慰，我弟弟说的，我妻子的朋友说的，邮差听他的朋友的岳父说的。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永远住在旅馆里，生活要继续。 “听说情况并不糟糕。”克莱芒机械地重复这句话，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我不能相信七月还没到，空袭的那晚感觉像一年前的事。” “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吕卡露出微笑，略微侧过头：“你这几天经常消失，你妈妈一天大概要问十五次‘克莱芒又躲在哪里’？” “不想见到那些德国人。” “他们做了些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除了入侵之外？” 吕卡笑起来，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碰了碰克莱芒的肩膀：“说真的，他们有没有做什么不恰当的事？我们可以告诉他们的上级军官。” “没有，我只是不喜欢他们。” 吕卡盯着他，好像能看透克莱芒的伪装，准确地抓住扭动的蛇尾。克莱芒忽然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离这里不到二十米就是他们五年前常来游泳的码头，就是在左前方的浅滩上，他第一次察觉了那个搏动的秘密，这个秘密此前仅仅是一团混沌的烟雾，在吕卡审视的目光下才第一次拥有了形体。克莱芒隐约觉得吕卡也包藏着和他一样的秘密，但他不敢问，以前不敢，以后也不。他拿起书，声称自己饿了，想要回家看看有没有早餐剩下的冷火腿。 “克莱芒。”吕卡说。 他很少用这个名字，于是克莱芒站住了，主要是因为惊讶。吕卡抓住他的手腕，抬头看着他，脸上都是真诚的好奇，仿佛他准备要问的是个精巧复杂的哲学问题。 “我一直想知道，你当时看的是我们之中的哪一个。” 有那么一两分钟，克莱芒说不出话，他的脖子和耳朵发热，但是手脚冰冷。他试着挣脱，但是吕卡没有松手。 “我不明白——” “五年前，在那边的码头，你看的不是女孩们，不是吗？”笑意出现在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吕卡显然很享受把猎物吊在半空中，让它挣扎，“说吧，我，还是马赛尔？” 克莱芒吞咽了一下，没有说话。风吹过柳枝，它们此刻不像纱帘了，更像囚笼。 “如果是马赛尔，那我有坏消息给你，他不是……这么说吧，他和我们不一样。”吕卡眨眨眼，松开了克莱芒的手，靠在长椅上，打了个手势，像是给克莱芒逃跑机会，但他站着没动，“如果是我，那我很荣幸，而且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可以达成某种方便我们两个的安排。” “我不明白。”克莱芒又说了一次，尽管他已经明白了。 “小柑橘。”吕卡悄声说，像是责备，然后站了起来，按住克莱芒的后脑，吻了他的嘴唇。书落在地上，克莱芒把手放在吕卡的手臂上，既不是推开，也不是拉近，他也不清楚自己更倾向于哪一种行动方式。藏在肋骨下方的蛇收起了毒牙，事实上，它不再是湿滑的爬行动物了，它是一只蓬松的鸟儿，温暖的绒毛紧贴着他的心脏。 “这是预付款。”吕卡说，中止了这个吻，鼻尖轻轻磨蹭克莱芒的脸颊，“你想接受这个安排，还是尖叫着逃回家里？我能理解第二个选项，但我很希望你不会尖叫。这不是求婚，我不会给你买戒指，你也不需要向我宣誓永恒的忠诚。要是你希望停止，随时告诉我，我们友好地终止协议。” “我想我会喜欢这个安排。” “美妙。” “我当时看的是马赛尔，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 “小柑橘当然选择了年轻的阿波罗，我猜到了。”吕卡咬了一下克莱芒的下唇，手臂环住他的腰，把他拉近，“你有意识到他是你的哥哥，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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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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