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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芜莳怯怯踱步过来，猫腰蹲在二人身边，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掏出那银牌，“芜莳”二字隐隐泛光。 “皊安，我……” 唐皊安抬手捂住了白芜莳的嘴，袖间袭来的兰香也沾染了尘埃气息，“罢了，全当是我没有这个家吧，也许命里该有这一劫。”他看着小年，眼里多少闪过一寸温柔。 小年伸出灰黑的手，摸了摸白芜莳的手背，借着手指上的泥灰画出了一个笑脸，白芜莳微微一愣，却见唐皊安在一旁叹声道：“她在谢谢你。” 稚嫩的孩童眼中闪着光亮，不知是星星还是泪花。远处有鸦啼声传来，猎人在寻找着苟延残喘的猎物。 唐皊安摸出了腰间匕首，目光冷冽地盯着天空。鸦声四起，振翅之声轰鸣，月娘传的曲调隐约在群鸦中徘徊，黑暗的巷子已不再是他们的藏身之地，而是夺命之路。 “快走……快走！找依芏婆婆！”唐皊安沙哑着嗓子，头顶的天空中飘下一根漆黑的羽毛，他横刀夹在身前，白芜莳二话不说牵起小年便向巷口跑去。 随着羽毛纷纷扬扬地飘落，成片的黑鸦铺天盖地而来，隐在其中的是月母的身影，她立在房顶，纵身一跃飘然落在巷口。 月母尖锐地笑着，细长的三角眼中是熊熊的火焰：“我的好儿，你在这儿啊。” 唐皊安停下脚步，眼角不禁抽了抽，他冷眼看着月母，就像看着仇人一般，而月母却又是一声轻笑：“怎么，恨我我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你居然恨我？你难道你应该恨你那狠心的爹吗？” “我不恨你，我也不敢恨你。”唐皊安紧锁双眉，他缓缓抬起手中匕首，指向月母，“我恨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月神娘娘！”说罢他挥起手中匕首向月母刺去。 黑色裙摆闪动，月母身形一晃躲过了这一刺，她冷哼一声，反握枯木拐向唐皊安扫去。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从月母身边擦肩而过，白芜莳趁着月母闪身之余，抱起小年向巷子外冲去。月母的余光扫向他们，正欲落下的拐杖向后掷去。 拐如疾风，白芜莳只觉脑后传来一阵寒意，他迅速低下头，用手护住小年，枯木拐从头顶略过，直插入前方的白墙中。 “嘎——嘎——”鸦群躁动起来，纷纷从天而降扑向白芜莳和小年，一双双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牢了二人。 “唐皊安！”白芜莳抱着小年向前方奔去，回头一瞥间正瞧见月母钳住了唐皊安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稍一晃神的功夫，白芜莳只觉左肩处一阵剧痛，一只黑鸦向下俯冲而来，锋利的喙尖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中，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他皱紧了眉，从地上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棍向鸦群挥舞过去，见到火光的鸦群向四周逃窜，不敢靠近白芜莳。 而此刻，被岳母钳制住的唐皊安飞起一脚正踢中月母的膝盖，月母闷哼一声。提起唐皊安挥手摔去，后者身体倒飞出去，直直撞开了四散纷飞的黑鸦。 灵敏的乌鸦见有了新的猎物，振翅扑去。白芜莳顾不得许多，他松开了小年，举起火把冲进鸦群。 乌鸦入刀的利爪肆意攻击者唐皊安，倒在地上的唐皊安用手抱住头，痛苦地将身体蜷曲起来。 白芜莳将火把高高举起，一阵乱扫，被烧焦的羽毛带着火星坠落在地。 乌鸦上下翻飞的羽翼顷刻间扑灭了火把，白芜莳不得不将木棍砸向鸦群，然后架起唐皊安向外奔去。 “小年！快跑！”正站在前方的小年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手，在听到唐皊安的声音片刻后，急忙转身就跑。 群鸦在身后展翅追来，三人拼命狂奔着，正当他们即将穿过十字路口时，一股火浪从身后涌来，轰然巨响炸裂开来，强大的冲击力直奔三人而去，火舌翻涌，一下子将鸦群吞噬。 “小心！”白芜莳吼道，他在被席卷的那一刹那抱住了唐皊安，二人随着火浪的力量被推入了右边的小巷中，下一秒便重重落在了地上，击起满地的尘灰。 “小年呢？！”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唐皊安被冲击的力量一时撞得头昏眼花，恍惚间却不见了小年的踪影，白芜莳心头一紧，刚才自己只记着抱了唐皊安，浑然未觉自己身旁的小女孩。 在熊熊火光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跪跌在对面。 火浪将小年卷入了对面的巷子中，她的头磕在墙砖上，半边脸都是血渍。 她目光呆滞，无神的眼不停地流着泪，她也哭不出声，只能任烈火在身上烧灼，却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小年的背后浮现出另一个人影，佝偻的身躯，畸形的拐杖，这次已无路可逃，月母悄然出现，恶毒的目光已牢牢锁定无助的女孩。 “快跑啊小年！快跑！”唐皊安从地上爬起，他向火海中冲去，却被又一次袭来的火浪撞了回去。一条街的距离，仿佛是两个互相触及不到的世界。 唐皊安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闯过火海，但却终究抵不过火势的凶猛，他已被烧得体无完肤。 白芜莳将他硬拽了回来，吼道：“你这样下去非但救不了她，还白白送命！” 唐皊安残存的力气只能支撑着他伏在墙边万念俱灰地凝望。 小年眼中被惊惧占满，她艰难地朝着街对面爬去，月母就在身后，她张大着嘴企图朝着唐皊安呼救，喉头发出细微的嘶哑的声音。 “求你不要杀她……杀我好吗！不要杀她！”唐皊安眼望着月母狞笑着伸出五指抓下，嗓子眼儿的血腥味儿愈发浓郁。 白芜莳从地上拾起一块板砖奋力朝月母砸去，却被月母轻而易举地躲开，她玩味地摆弄着手指：“幼稚。”随后一掌落下。 有灰烬腾起向西方的夜空中飘去，被火光照红的白墙染上了猩红的血液，一声稚气未脱的哀嚎惊起古老深林中的鸟雀。 女孩用尽最后的力气，多年未发出声音的口，在她生命尽头喊出了两个字，久久回荡在天际，如一根长针刺入唐皊安的心中。 “哥哥！————” 秋叶落红，落满了整个安城，火红的安城如一株红枫，这一夜不知凋零了多少枫叶，它们沉在尘埃中，永远地沉了下去。 凄火照，弯月矣…….耳畔处，月母尖锐的笑声悚然回荡，她将沾满血的五指放在唇边，轻轻舔舐。小年未寒的尸首倒在一滩鲜血中，脸上血肉横飞已辨别不出五官。 唐皊安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惨白，耳边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像是浸在深渊之中。 他爬不上来，也沉不进去，只是悬浮在海水中，任凭咸涩的水刺痛着自己残破的躯壳。 “皊安。” “唐皊安！” 头顶传来两声呼唤，唐皊安木讷地转动着头颅，一片白光中他什么也看不到，既而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抱起，有风划过耳朵，划得生疼，伴着马蹄声，车轮声，挥鞭声…… 还有，月娘传—— “月外人，求不来，三更天，不归来……” “月娘不猜，关门去，月娘不思，我心幽……” 有人在喊着唐皊安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是谁，谁一直在叫我……他的心抽搐了起来，身体开始随着洋流飘荡，慢慢下沉。 沉入一段绵长的梦中。 ……. ……. 唐皊安出生在立春的咿呀戏语中，那天大学纷飞，安城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透过雕花木窗向外望去，上下皆白。 婴儿的啼哭声被埋没在鹅毛大雪中，今日的唐府比以往更加热闹。 “是个男孩儿吗……？”躺在床上的月母满头大汗，嘴唇有些发白。 “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唐问年站在床边，怀中抱着刚出生的小娃娃，爱不释手地吻着婴儿的额头。 两旁服侍的丫鬟将月母扶起，她神情疲倦地靠在床头，从唐问年手中接过婴儿，低头细细端详着，轻抚着他还未睁开的眼。 “多像你啊。”唐问年坐在床边，伸手揽过月母，在她嘴角一吻。月母欣然一笑，眉眼弯弯仍似少女。 她将头枕在唐问年的肩上，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说道：“皊雨落，照平安，不如取名皊安吧。” “皊安，真是不错。”唐问年垂眸稍加思索了片刻，点头赞道。 小棉袄，灯笼裤，穿着一对小棉鞋，穿过小巷跑过街坊，青砖白墙的院子，门前是潺潺的河水，身后是蜿蜒起伏的神秘山脉，那是唐皊安十岁以前的童年。 清晨，唐皊安跟着月母一起在园里练功，甩起比自己还长一个头的水袖，稚气的奶音跟在月母后面咿咿呀呀地乱唱一通，唱得不准，不给吃早茶。 园里的师兄师姐可怜小唐皊安，他们偷偷包了早饭带来，等月母走了，唐皊安就跑去和师兄师姐坐在矮墙根上吃着热气腾腾的早点。 晌午园里开唱，月母是压台戏，锣鼓一响，园门一闭，一开嗓便不能再进客。 唐皊安在戏台后面玩着胭脂，师姐们喜欢给唐皊安画上浓妆，多下来的发钗用来装饰，活脱脱就是个小姑娘的样子。 青衫习习，唐皊安顶着一身戏装满园子的跑，兴致来了给客人们端茶送水，有时还会被赏几个铜钱或者糖葫芦，唐皊安都会把铜钱偷偷攒起来，等到过年去集市上把自己喜欢的小香包和糖果买来，顺道给月母带几盒油彩。 但有时也会被月母瞪，因为集市上买来的油彩都是次品，不好用，月母常说那是浪费钱，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练练琴。 唐皊安便把买来的胭脂藏起来，一等月母不在就拿出来对着镜子装模作样涂抹起来。 但唐皊安一直有个疑惑。 他不知道自己的外婆去哪了。 月母总喜欢提起自己的母亲，但唐皊安从未见过。月母口中的外婆，仿佛是全天下最美的人，她总是出现在雾气缭绕的月色中，在白色花海中翩然起舞，伴着空灵的歌声，仿佛是从月中走来。 后来，月母说，外婆死了，不在了，坟就在那深山中，深山的最深处，那是一般人去不得的。 站在戏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峦中有个若隐若现的高台，月母说那就是外婆被埋葬的地方，而外婆的魂魄已经魂归故里了，月亮就是她的故乡。 那时候唐皊安还小，他不知死是什么，只觉得外婆住在月亮里。 渐渐的，唐皊安长大了，成了园子里的扛把子，成了压台戏，成了城里有名的角儿。一颦一笑间泛红的眼梢轻挑，桃花扇遮着半边面容。 那件霞衣衬得他好生白俊，细腻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那山谷里传来的古老音色。人们总是忍不住回头看，总觉得那歌声不是来自眼前这小小的戏台，而是来自那神圣的山林中。 古老的山林，是唐皊安向往的地方，他想找到外婆的坟。月母不知从哪天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她急速衰老着，一夜间变成了一个年迈丑陋的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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