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戈和他坐在桌子的两侧互相望着,门在风中晃,门外的细雨吹进来,带着清新的草木味。 符与冰像是不会累,一边盯着她一边说话。 平日里见他对外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冰冷模样,为何到了她这儿话就变得如此多。 像是要把这九年没说过的话都给补上。 偏偏他说的又是有关这九年的话。 赵戈不可能不想听的话。 由是屏声敛息地和他聊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流逝。 同时还小心翼翼地找着话语里的气口,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请他回去歇息。 “阿姐,你还记得我们被泡在冰水里的那段日子吗?” 符与冰看着赵戈。 “我们两个人被泡在水里,泡得脸都紫了,眼睛还蒙着绷带,就跟死尸一样被锁在淌着冰水的水库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没有感觉。 但每一个字都敲在赵戈的心上。 敲在了让人望而生惧的回忆里。 他这么一说,那些附在骨子里的感觉开始往外爬。 厚重的绷带缠在眼上,手腕被烤在池子旁的锁链上,水库里的冰水一点一点变多。 水里沉浮的就只有她和符与冰。 皮肤被泡到发胀,血液不断从手腕和脚腕往外流。 水先是小范围的被染红,但很快就被不断往上涌的水流吞灭。 耳边只有水湍急流动的声音。 一开始还会尖叫,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水逐渐淹没嘴巴、鼻子、眼睛。 符与冰的声音把人拉回湍急的回忆里。 “现在想起来,阿姐和我能活下来实在是个奇迹,我们那时候还那么小,还那么怕疼。” 他笑起来。 仿若他现在就没了痛觉一样。 赵戈看向符与冰。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现在不疼了。” 符与冰笑着。 “日子是熬过来了,如果我还是那个怕疼的小孩儿,怎么可能熬得过这九年,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再次站到阿姐面前。” 赵戈看着他,眼神紧缩。 不知道为什么,符与冰的每句话都按压在她的心上。 一按就是一阵酸疼。 正是因为跟他一起经历过,才知道他这些话的分量。 “阿姐,我上次跟你说过,那些日子我是靠着念想熬过来的...” 符与冰看向赵戈。 “一开始我的念想很简单,就是想活着再见到你。” “后来越长大,人世间的罪罚都往身上砸,念想着念想着就变了味,镀上了欲望。” 符与冰身体前倾,眼神认真。 “但我绝不是因为被鬼迷了心、眼里只有欲望,我真的想再见到你。” “我只是想来到你身边,像你九年前朝我伸出手那样,我一直记着你说的那句话,你说你要护我...” 十字架随着戒指链晃动。 符与冰的眼中笼起一阵冰气,眼神深沉。 “能不能给我个守在你身边的机会...换我来护你。” 他朝赵戈伸出手,恰如赵戈九年前朝他伸出手一样。 那时赵戈语气坚定,仿若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 能为一个陌生的孩童拼了命。
第三五章 三五白 有些话是能杀死人的。 符与冰的话像刀一样割, 杀的人眼眶泛红。 不可能不为之触动。 一晚上,赵戈和他坐在木桌的两侧聊着,把天光聊亮。 他说时她听, 她说时他屏息。 赵戈头次觉得符与冰其实很成熟。 冰气包裹的眼神后,是让人心疼的成熟。 以往他总是笑着, 说着些浮沉的话,说什么欲望和罪罚,看起来玩弄人间。 但其实拨开那些表面的雾气,坚冰早就定在了天地间,不为旁人所动摇。 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见解。 对生活、对大鬼、对父母,对往后的人生。 对耶稣和撒旦。 “阿姐, 我现在念咒基本上念不了圣经上的词, 十字架也只能倒挂着, 因为鬼已经长在了骸骨里, 念那些词,与其说是驱鬼, 不如说是在驱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坦然得像是思考了很久。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异类,希望和绝望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纯粹的善和恶,在一定的情况下,善会变成恶,恶也有可能变成善。” “圣经的词教导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 向往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但人有阳面, 就必定会有阴面,会有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有的时候,有些深陷泥潭的人们反而需要黑暗, 在无尽的甬道里,他们才可能有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耶稣和撒旦只不过是两个词汇,善和恶也只不过是两个词,有的时候没必要思考这些。” 他语气平淡。 “我不在乎形式。” 符与冰说这些话的时候,让赵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笃定的灵魂。 话语如坚冰,扎入地底的根基。 这九年走来,虽然疼痛,但是眼前的符与冰并不迷茫。 反而越长越坚定,越长越坚韧。 由是人心才能吞下鬼。 因为人心不畏惧黑暗,也向往光明。 天亮起时,赵戈盯着符与冰的眼睛,觉得有些恍然。 和他相比,她这九年简直过得浑浑噩噩。 过得懦弱,却要佯装坚强。 符与冰是被鬼关在了阴面,而她是被无尽的白昼包裹。 白昼切开后,却是苍凉。 赵戈会想着赵刚到底去了哪儿,会想为什么倒霉的总是自己,会想为什么总有人那么不幸运。 省吃俭用,等着人,找着人,缅怀着人。 看着道观里偶尔来往的顾客,触目惊心着,共感着。 大多数人都很苍凉,看起来走在白昼中,眼中却是对白日的厌倦。 白日过长,过热,过于让人浮躁。 似乎只有到了夜晚的时候,一直跳动着、焦躁的情绪才会逐渐安定,甚至会阴涩地开始想象。 想象自己在黑暗的角落里变成鬼。 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不需要佯装坚强,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 想象自己游荡在迷幻的甬道里,拥抱那些恶念。 承认自己的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拥抱那些不足,不完美,疼痛和伤痕。 承认自己的不完美。 承认她自己就是赵刚的累赘。 书上总说‘不怪你’‘有客观原因’。 但其实很多时候是‘总有我的错’‘我不可被原谅’。 到了黑夜里,就没必要为自己找借口。 错的就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没有她,赵刚行走在白日的时候就不会是一脸疲倦。 不必穿着工服,在尘灰扬起的工厂里弯腰、流汗,被骂,再背着她跑在各种医院里往来。 也不必对着所有的医生弯腰,祈求般的说着好话。 如果说她运气不好,那么谁来体谅赵刚。 她就是赵刚的厄运,是他的阴面。 白日里,赵刚不该弯腰捶背。 他该是昂首挺胸的,精神抖擞的,一身挺直的。 想到这些,赵戈看向符与冰。 “你说形式不重要,说善恶不绝对,那你说...我到底是善、还是恶?” 符与冰看着赵戈,声音放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善恶由旁人说,由世间看不见的法则定,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阿姐是我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赵戈愣着盯向符与冰。 勇气。 她最缺乏的就是这两个字。 ‘勇气’。 像是定海神针一样,把人的精神气定在天地间的勇气。 让她做什么事都不用迟疑的勇气。 赵戈突然明白起符与冰眼中的那层冰是什么。 是无法撼动的勇气。 是定在人间的主心骨。 是足以顶天立地的精神气。 也是一种诱惑。 明明已经天亮,但符与冰的眼神却像是夜色一样。 诱惑着让人想要探寻。 想拨开冰雾看看那以后更多的东西。 心里某处好像开始沸腾起来,一切混杂的概念、非概念都被煮进了水里。 煮进了仲夏的水里。 径直把仲夏的白日煮得和黑夜一样绵绸。
风透过门吹进来,把桌上的宣纸吹得翘起一个边角,周围很安静。 屋檐上的摇铃晃动,脚步声沿着墙角涨潮,逐渐靠近道观。 符与冰抬眼看向赵戈,勾起唇角。 “阿姐,我没骗你,我说会有人来找你。” 他站起身,从腰后慢悠悠地摘下倒挂的十字短剑。 “只不过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就来了。” 赵戈也跟着站起身,癞皮大爷机警地躲到起居室内。 她拎起墙角倚靠着的油纸伞。 正要撕开伞面,却被符与冰喊住。 他朝赵戈伸出手。 “阿姐,道观修缮起来不易,我们换个地方。” 赵戈盯着符与冰朝她摊开的手心,愣了愣,最后还是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上。 一握起来,符与冰手上的冰气就从她的手腕往上爬。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跑起来。 一往外跑,那些藏在墙角的脚步声就错落着跟上来。 人数显然不是几个。 而是一群。 沿着石子路跑出栅栏区,跑到接连着九中的街道。 “小超市”的老板娘正好在门口理货,看到门口这么一群黑压压的人群后,手上的箱子直接倒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叫赵戈的名字。 老板娘的声音被风声掩埋。 符与冰拉着赵戈跑到九中东边、居民区的巷子里。 巷子越深,人影就越稀少,背后的脚步声也就越清晰。 符与冰拉着赵戈爬上了巷子转弯处的钉子楼。 楼房破旧,一共有两层,墙破得露出水泥里的钢筋,墙面上都是脚印儿。 一走动,生锈的楼梯直晃。 站到最顶层,耳旁奔跑的风声终于停下。 那些人没有跟上来,而是围在了钉子楼下。 人群抬起头往上看,赵戈也低下头看向他们。 黑压压的一群,全穿着深色的工服。 他们的正中央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三四十岁,言谈举止里甚至还有些儒雅。 他摘下眼镜笑起来。 “赵道长何必站得那么高,我只是带着一群兄弟...来请你。” 这话落下,巷子口开来三四辆轿车,堵在了钉子楼下。 男人重新把眼镜戴回去。 “为了来接道长,我专门把车子打扫了一遍,还请道长...领情。” 赵戈看着楼下的人群皱起眉,而身旁的符与冰仿佛毫不在意。 他从衣服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十字短剑的剑鞘花纹。 符与冰注意到赵戈看向他的眼神,朝她笑起来。 “阿姐别怕。” “我...” 一时间被他的笑晃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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