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克莱芒问了第二次。 “我们。”声音太过沙哑,吕卡清了清喉咙,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一路往南开,直到汽油烧完,之后就走路,避开大城市,只在农舍里借宿,顺便打听有什么方法偷渡。我们必须偷渡,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德国人知道我们有,我们曾经有四个人。” “好的。” “明确地告诉我你同意,克莱芒,你没有半路改变主意,跑回图尔的机会,你明白吗?” “是的,我知道。”克莱芒吸了吸鼻子,“我同意。” 汽车往南驶去,仍然关着车头灯。雾气散去了,月光非常微弱,周围都是影子和更深的影子。天亮之前,在维希和图卢兹之间的某处,汽油耗尽了。克莱芒和吕卡下了车,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翻了翻马赛尔和加洛韦的行李。马赛尔带的东西不多,护照,普通衣物,他最喜欢的那件黑色外套不在,他今天也没有穿在身上,应该是留在巴黎的家里。克莱芒拿走了护照和一件毛衣,仔细地把护照折进衣服里,收进自己的行李箱里。英国人的东西更少,不过一个信封被压在箱子最下面,里面有一张照片,很小,适合钱包的尺寸,照片上是一个挽着发髻的中年女人,戴着一串珍珠项链,从年龄看来,应该是加洛韦的母亲,两人的额头和鼻子非常相似。吕卡把照片翻过去,背面什么都没有写。他把照片放进了自己的钱包,克莱芒冲他皱起眉。 “万一有一天我们再见面。” 希望是克莱芒此刻最不信任的东西,但他不想说什么。他们把行李箱留在后排座位上,拎着自己的箱子,开始步行。克莱芒走得很快,等不及要把这个已经不再属于他的国家抛在身后。 —— “我的天。”邓肯悄声说,揉着自己的下巴,好像刚刚挨了一拳,“我很遗憾。” “告诉过你了,比参军糟糕多了。” “那个中士,你觉得他会受审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受审?” “从电台里听来的,德国开了一个法庭,专门的法庭,起诉那些纳粹。” “你的意思是纽伦堡?是的,我想大概会的。不过我不认为穆卢斯中士还活着,报纸上说柏林被解放的时候,负责防守的只剩下十几岁的孩子和六十多的老人。如果柏林的情况是这样,那法国占领军如果不是死了,就是进了战俘营。” “最后你和吕卡真的到了西班牙?” “是的。” “靠走路?” “靠走路。五天左右,最多六天,在昂代附近过的山区非法越境。昂代在西南,过了河就是西班牙,但很难从那里过去,偷渡客都走山路。” “那他现在在哪里?他不应该和你一起到纽约来吗?” 克莱芒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红,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时间太晚了。根据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他的心跳得很快,以至于耳朵深处某条血管也跟着搏动。可以归咎于咖啡,但克莱芒明白不是因为咖啡,而是吕卡,和他最后的秘密。 “他没有死,如果你担心这个的话,当时还没有,现在不清楚。”他告诉酒吧老板,“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昂代,在海边。” 注: 法文地名里带有sur的一般在河边或者海边(sur-Cher, sur-Saône, sur-Mer之类),xxx-les-Bains就是字面意思,xxx浴场。 第十三章 克莱芒犹豫的时间比他自己想象中更长一些,最终还是接过了这份礼物 沿路的农场都不是第一次遇到逃难者,如此习惯,以至于农户们摸索出了固定的流程。一些农舍把不速之客藏进谷仓里,事先说明预警信号和逃跑路线,“要是你们听到我在井旁边用力敲铁皮罐,那就是警察来了,把梯子从这里抽出来,从这个气窗爬出去,往树林的方向跑,您看见了吗?一眼就能看见,躲在里面,不要探头探脑。警察走了,我们就会把客厅的窗帘拉上。别担心,自圣诞节以来我们还没见过警察。”另一些农户腾出一个房间,把逃难者安排进去,向德国人坚称那是他们在巴黎的表亲,本地警察当然知道人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表亲,但他们选择保持沉默。 吕卡在他们到达第二个农舍之后不久就生病了,发起高烧。克莱芒整天坐在床边,强迫他喝水,撕碎面包喂给他。农妇建议克莱芒到五公里以外的教堂去取圣水,清洗吕卡的胸口和双手,“我的孩子每次发烧都是这么治好的”。克莱芒向她道谢,问她最近的医生在哪里,她说医生早在去年夏天就逃走了,很可能去了西班牙。 “我很好。”每次克莱芒问他感觉如何,吕卡都这么回答,“只是感冒,让我睡一觉,小柑橘。” 客房窗户对着围墙,覆盖着地衣和苔藓的石头看上去是青黑色的,像井壁。吕卡昏睡着的时候,克莱芒就坐在床边,对着石墙发呆,想象着吕卡的死亡,想象着随之而来的虚无。思考失去两根缆绳之后,世界会不会像驳船一样在他面前漂走,又或者漂走的是他自己,带着行李在荒野里游荡,缓慢地靠近海岸,走进大西洋,在里面溶解。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马赛尔和吕卡的暗淡倒影,自他有记忆以来,他一直都参照着这两个人塑造自我,如果没有他们,克莱芒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你的哥哥吗?”农夫问,在他们第三次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农夫的四个孩子都盯着他,好像齐刷刷把头从栏杆空隙伸出来的山羊,他们的脸都是脏的,只是程度不同,手倒是洗干净了,克莱芒多少感到一些宽慰,尤其是当他们把手伸进藤篮里抓面包的时候。 “不,呃,”一个肿块在喉咙里臌胀起来,克莱芒喝了两口酒,“是我的其中一个表兄。我们的妈妈,我的妈妈有两个姐姐。” “巴黎真的像人们说的那么糟糕吗?” “比您听说的还要糟糕。我曾经连续吃了一个月马铃薯。” “难怪你要跑出来,亲爱的。”农妇说,把捣成泥的萝卜喂给她最小的孩子。 “是的。”克莱芒同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浑浊的自酿酒,“就是这个原因。” 最后,吕卡是对的,不管那是什么病,都像受到驱赶的乌鸦一样逃走了。他开始喝得下加了马铃薯块的洋葱汤,顺带吃一点点火腿和奶酪。克莱芒把晚餐的对话告诉他,提醒他记得扮演“表兄”,吕卡笑起来,什么都没有说,又回到床上,把毯子拉到耳边。 次日早晨克莱芒被行李箱落地的钝响惊醒,吕卡已经换了衣服,刮了胡子,从湿漉漉的头发看来,还洗了个澡。他催促克莱芒收拾衣服,声称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必须马上回到路上。克莱芒头晕脑胀地跟在他后面走进厨房的时候,挂钟指针才刚刚擦过六点十五分。农妇正在揉面团,让他们至少等到面包烤好再走,吕卡婉拒了,感谢了她的“好客和耐心”,往她的围裙口袋里塞了几张钞票。也许是因为这些钞票,她擦干净手上的面粉,给他们切了火腿和奶酪,用蜡纸包起来。 农舍外面是潮湿的黑暗,冻雾凝止在空荡荡的田地上,路边的干枯草叶全都镶着一层霜,离天亮至少还有两小时。吕卡一边走一边咳嗽,而且每隔二十来分钟就要坐下休息。克莱芒想质疑他的匆忙,但始终没有开口,只要吕卡做出了决定,几乎没有人可以说服他改变主意,在这一点上,马赛尔和他是一样的。 南下的路不像是通往边境,而是通向骷髅地。克莱芒发现他和吕卡变得无话可说,两人可以在路上走一整个白天,期间从未讲过比“你需要休息吗?”或者“是的,我这里还有一点水”更有意思的话。克莱芒此前并没有留意过他和吕卡有多少对话是环绕马赛尔发生的,他的哥哥曾经是一个锚点,现在变成了沉默的幽灵,永远走在他们中间,倾听着,监视着。寄生在克莱芒胸口里的蛇变得异常安静,很可能也死去了,成了一团没有形状的影子。 他们的第三个落脚地是一座废弃的农舍,很可能在战争前就被遗弃了,客厅的屋顶塌了一个角,雨水能接触到的地方都覆盖着苔藓,一株小橡树顶开腐烂的地板,从壁炉前面长出来,已经有克莱芒的肩膀那么高。相对完好的餐厅里放着一个铜暖炉,一把斧头靠在墙边,几块炭和一摞木柴堆在暖炉旁边。斧子似乎不久前被磨过,木柴也像是新砍的,也许来自之前在这里过夜的逃难者。他们吃了剩下的奶酪,在餐厅里睡了一晚,吕卡一直咳嗽,临近天亮的时候才终于安静下来,但是外面起风了,把屋顶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吹得砰砰作响。克莱芒睁着眼睛,盯着没有玻璃的窗户,等外面的天空变成深蓝色,他就起来了,拿起斧子,到谷仓后面的树林去砍了木柴,拿回餐厅,留给未来因为各种理由也走上这条路的人。 昂代已经不远了,他们的运气似乎也好了起来。中午时分,一辆白色小卡车驶过,冲他们按喇叭,问他们要到哪里去。司机刚刚把一群羊运到屠宰场,现在正要回家,他不去昂代,不过可以把他们送到离那个边境小镇只有十来公里的地方。克莱芒和吕卡充满感激地爬进了散发着羊粪气味的货箱,摇晃着,看着公路飞快地往后退去。 公路在一片树篱前面终止,变成了压实的土路。卡车颠簸在土路上,穿过灰暗的牧场,在一个没有路牌的岔路口停下。司机让他们继续往西走,如果路没有了,就跟着分隔田地的山毛榉走,“天黑之前就到了”。克莱芒和吕卡跟这个蓄着胡子的牧羊人握了握手,卡车开进牧场深处,目的地很可能是远处那栋有灰色石头屋顶的宽阔农舍。 太阳缓慢沉降,他们追赶着衰败的日光,越过寂静的田野、疏于修剪的树篱和结冻的水渠。铺着灰色石瓦的低矮房子多了起来,像肥厚的蘑菇,三三两两挤在路边。然后公路又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砖木结构的两层或者三层房屋,一楼是商店,再往上是晾着衣服的阳台。海的气味变得非常明显。 夕阳熄灭在水里,昂代到了。 这里竟然还有游客,在咖啡厅里抽着烟写信,带着孩子从灯光明亮的旅店里出来,往海边走,在古董店门口的大木箱里翻找,希望在成堆破烂小东西里找到有价值的。克莱芒盯着那些人,不能相信在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之后,在所有这一切发生在他身上之后,人们居然没有全部披上黑衣,捧着蜡烛走在葬礼队列里。 吕卡找了一家深藏在小巷里,离人群和灯光最远的旅店,寄望于这种地方能帮他们最大限度地躲开警察。前台坐着一个穿鼠灰色毛衣的老人,眼袋和脸颊下垂得那么明显,像是受热融化了一样。桌子上摆着登记本,但这个半融化的老人没有开口要求他们登记,吕卡也假装看不见登记本,付了钱,拿了钥匙,冲克莱芒扬了扬下巴,走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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