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没有克莱芒想象中那么不堪,地毯旧了,但没有破损,床单和枕头散发出肥皂的气味。窗户被前面的建筑物挡住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那道缝居然能看到海,路灯和餐厅的灯光随着海浪晃荡,停泊在港口里的小帆船在湿漉漉的灯光碎片里切出整齐的三角形阴影。克莱芒站在那里眺望许久,几乎没有留意到吕卡走到自己旁边。 “我们最好洗个澡。”他说,假装嗅闻空气,皱起鼻子,“羊。” 热水花了许久才来,克莱芒在浴室里发着抖,冲洗了头发,笨拙地抓起旅店提供的那块砖头似的马赛皂,试图打出泡沫。直到确定羊的气味和好几天的灰尘都被洗掉了,他才穿上浴袍,抹掉镜子上的雾气,看了自己一会,低下头,回到房间里去。 吕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刮干净了胡子,头发按照他以前习惯的方式梳理整齐。如果克莱芒足够耐心地盯着墙壁,他几乎可以想象这是一次旅行,马赛尔提前去了餐厅,要是他们现在下楼,也许能在路上追上他。吕卡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克莱芒完全没有听见,只好请他重复一遍。 “我说,再等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可以出去吃点什么,找一个小餐厅,一张可以坐下来的桌子。” “好的。”克莱芒点点头,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这很好。” 沉默。他们共同的幽灵安静地站在房间中央,交抱手臂,审视着他们两个。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克莱芒问,“你觉得有可能是你们那天早上太吵了吗?” “很有可能,穆卢斯中士出现的时间太巧了。也可能就是运气不好,我不知道,现在还重要吗?” “我只是,我这几天经常想我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阻止马赛尔去维希。其实我们去年根本不应该回巴黎,我应该劝他留在图尔。” “他知道风险。”吕卡在他旁边坐下来,“即使我们安全送走了加洛韦,还会有下一个加洛韦,下一件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马赛尔?” “对。” “我的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已经是一百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吕卡呼了一口气,“我记得妈妈说,‘楼下的律师带着他的乡下老婆搬进来了’,然后她烤了苹果酥皮派,去认识一下那位‘乡下老婆’,我跟着去了,并非出于自愿。妈妈们在厨房里聊天,马赛尔在客厅地毯上玩积木,我走过去,跟他说他弄错了,应该搭两个塔楼,还是柱子什么的,我忘了。他回答那是他的积木,我如果有意见就去玩自己的,然后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吕卡,我说。‘我是马赛尔’,他说,‘和我一起玩好吗’?我说好的,接着推倒了他的积木。” 克莱芒笑起来。 “怎么了?是他邀请我的,给了我处置权。”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害怕你。” “我能看出来。” “能吗?” “非常明显。就像你在岸边盯着我和马赛尔,还以为没人知道那样。” “你觉得马赛尔知道吗?”克莱芒问,“关于我对他的看法?” “也许?我真的不知道。但我觉得,我想他不会,我的意思是他始终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他对自己有太多,呃,既定的看法。” “是的。”克莱芒叹了口气。 吕卡凑过来吻了他,试探着,轻轻触到嘴角,留给他拒绝的空间。克莱芒犹豫的时间比他自己想象中更长一些,最终还是接过了这份礼物,这种他们唯一能给对方的慰藉,海岸上的微弱灯光。 “你的眼睛和他一样,你知道吗。”吕卡悄声说,把浴袍扫到地上。 “我知道。” “看着我。” 稍后,当他们做爱的时候,克莱芒相当肯定他们想着的是同一个人。 第十四章 “西班牙。”克莱芒点点头,仿佛那是个高深的术语 第四部分:3:00-4:00 Chapter 14. 有人砰砰地捶门,凑到玻璃前面窥视店堂。几个年轻人,看起来十六七岁,克莱芒认为他们都有一张残忍的脸,就是中学生们一眼就能在学校走廊里辨认出来,立即远远躲开的脸。擂门的那个小孩甚至算得上英俊,但他的眼睛令克莱芒想起穆卢斯中士,爬行类的眼睛,表明这个人丝毫不理解,更不关心他人遭受的麻烦和痛苦。 “不是第一次来了。”酒吧老板说,“有一次砸碎了前门玻璃。我报了警,但没法证明就是这群小垃圾做的。” “我能看到你们在里面!”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喊道,“只是来买个三文治!” 其他人哄笑起来。 “我们打烊了!”克莱芒喊了回去,“去别的地方找麻烦!” 一声巨响,那个青少年版本的穆卢斯中士踹了前门一脚,“你不想要麻烦,就给我们啤酒钱,又或者我们踹开这扇门,自己进去拿,你选吧。” 克莱芒站了起来,如此突然,邓肯瞪着他,显然吓了一跳。他拉开门闩,径直走到领头的小鬣狗面前,抓住他的领子:“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不是?我告诉你更好玩的是什么,我就住在楼上,我的床头柜里有一把左轮。要是你们再回来,我会把你们当野猪打。”他用力摇晃了一下年轻人,“明白了吗?” 对方并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畏缩,克莱芒意识到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威胁,其他版本说不定比“我有一把左轮”暴力很多倍。其他小鬣狗围了过来,不止一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了折叠刀。他听见邓肯走近,不过在门口就停住了,没有什么能阻止酒吧老板重新锁上门,把虚张声势的外国难民像饵料一样扔在外面。 两个人影出现在街口,鬣狗踢了克莱芒一脚,挣脱了他的手,逃跑了,其他人纷纷收起刀,也跟着钻进漆黑的小巷。哨子吹响,街口的人影跑进了路灯灯光里,克莱芒这才看清楚他们的制服,两个巡警,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酒吧门前,小混混们已经踪影全无。巡警查看了门上的脚印,询问有没有财物损失,邓肯提起了几个月前被砸的玻璃,和警察一起感慨年轻人的堕落,发誓迟早要存钱安装铁栅栏。胖警察擦着额头,保证他们会在报告里写这件事。酒吧老板关上门,落锁,转向克莱芒。 “不得不说那非常勇敢,还相当愚蠢。”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克莱芒揉着小腿,膝盖稍往下的地方,要是那个小抢劫犯的鞋底再往上三厘米,很可能会让他接下来的半个月都无法走路,“我以为,因为,毕竟他们还是孩子,也许会害怕。” “那些小魔鬼捅穿你的肚子时可不会有任何犹豫。” “我猜,”他的手还在发抖,于是克莱芒用力交握双手,像是在祈祷,“我刚刚是想做我认为马赛尔会做的事。” “我没见过你的哥哥,但我敢肯定他会比你更有说服力。” “同意。” “到厨房里去,我来关灯。” 克莱芒把杯子和咖啡壶放上托盘,一只手扶着吧台,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店堂。邓肯把椅子倒扣在桌子上,检查了门锁,关上灯,将吧台后面的木椅子拖进了厨房,放在靠门那张狭小桌子旁边。 “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小的桌子?简直是个烛台。” “实用。” 克莱芒耸耸肩,往两只杯子里加了咖啡,坐了下来,挤在柜子和门之间。厨房比店堂暖一些,可能因为天花板变高了,而且周围的金属物品增多,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更轻,更单薄。气窗下面的墙上也有一个挂钟,方形的,铝制边框,时针指着数字三。 “你有想过离开纽约吗?”他问酒吧老板,“我的意思是旅游,不是……连根拔起,这个词用对了吗?在大堂酒吧工作的时候,后厨洗碗的爱尔兰女士教我的。” “非常准确。不,我对旅游没有兴趣,1921年去过一次迈亚密,灾难。” “你不喜欢海?” “肠胃炎,在旅馆呆了三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抱着马桶呕吐,弄脏了一张毯子,赔了清洗费用。老妈非常失望,我们攒一次旅游的钱不容易。” “我很遗憾。” “他们都死了,还记得这件事的只有我。”酒吧老板摊开手,“那么,西班牙?” “西班牙。”克莱芒点点头,仿佛那是个高深的术语,只有行内人了解其额外携带的深意,“有人付钱给蛇头,寄望于他们知道更好的路径。有人自己上山碰运气,边境线那么长,不可能哪里都有人看守。还有一些人已经到过西班牙,被逮捕,坐完牢,被遣返回来,自认有了经验,重新再走一遍。新来的逃难者面临的问题是,到底怎么找到以上这些人?哪里能得到消息?问谁?” “有点像学一门新语言,我这么觉得。你首先会得到一些陌生的词汇,比如南森护照,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知道了,也明白了它对我毫无意义,早就停发了。再说我也不是无国籍者,我宁愿我是。我的国籍是一对脚镣,我不仅被迫戴着这对脚镣,还被推进了大海,光是把头抬出水面呼吸就费尽力气。那一阵子我每天都想起加洛韦,不是他本人,是他的身份。他的护照是一双翅膀,国境线对他来说真的是纸上的一条细墨水线,抬腿就能跨过去。当他到了伦敦,海关的人会对他微笑,说‘欢迎回来’。对我,海关说的是,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看你的签证。你有亲属吗?有工作吗?有人给你担保吗?你的担保信呢?你的表格呢?填妥20厘米厚的表格,我会被赏赐十天。十天缓刑,在廉价旅馆里战战兢兢地数着日子,到处打听,到处花钱,希望能跳到下一个国家去,得到更长的缓刑,继续数日子。” “第二个新词是居尔斯拘留营[*1],巴黎的恐惧来源是桑泰监狱,南部边境是居尔斯,偷渡路上被抓到的倒霉鬼会被押回法国,关进居尔斯。如果你走得足够远,也许会被关进西班牙本地的监狱,但我听说那里一样糟糕。被驱逐出西班牙之后,法国很可能紧接着把你送进居尔斯,他们可不关心你是不是已经在邻居那里服完刑期,被认定为‘麻烦’的,都进拘留营。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来自佩皮尼昂的共产党人,他说他刚刚出狱,因为他是第一次因为偷渡被捕,所以只在居尔斯呆了两个星期,听说第二次是三个月,被抓到第三次,就再也不能出来了。他离开佩皮尼昂之前就烧掉了所有身份证明,用了假名,没人发现他和共产党有关系,否则绝对不可能被放走。” “慢慢地你就学会说难民的语言了,你知道了十几条登山小径的名字,懂得西班牙语和加泰罗尼亚语的‘站住’,‘警察’和‘证件’怎么说。你也知道了各种价码,请牧民带路是一个价钱,租一辆牛车是另一个价钱,让牧民赌咒发誓你是他的亲戚,不让警察的爪子刮到你,又是不同的价格。吕卡和我在各种可疑的小咖啡馆和餐厅里混了许多天,始终看不出哪些人是蛇头。后来我们才明白过来,给侍应塞了钱,他把我们带到二楼去,介绍给一位先生,这位先生把我们介绍给更多先生,我们终于找到了路,双重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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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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