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上要送一些牛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 这就像一个更奇怪的梦,一方面周围的陌生山野仿佛模糊不清的水彩画,不像一个真实的地点,更像一个抽象化的“山”的概念,一种人们在梦中随意揉捏出来的东西。另一方面马车执行着非常乏味的任务,停在各种灰暗的木头小屋面前,放下铁皮牛奶罐。有时候主妇等在门前,买两大勺鲜奶,数出硬币,放到牧民手里。昏暗的房子里飘出面包、馊油和松木燃烧的气味,婴儿在某处啼哭。 “谁被关进去了?”牧民问,在马车驶下山坡的时候。 “什么?” “居尔斯。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向我借马车的人吗?人们不会没有理由地跑到那个鬼地方去。” “我的表兄。” “偷渡?” “偷渡。” “第一次被捕?” “其实我也不确定他在不在居尔斯。” “如果他不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没想过。” “你们当时还在山上?还没到西班牙?我的意思是巡逻队来的时候。” “还没到另一边。” “多半在居尔斯。两个星期就出来了,也有一个月的,不过我听说的都是两个星期。” “希望如此。” 太阳驱散了雾气之后,牧民让马跑得更快一些,朝着东北方。他们路过一个稍大一点的村子,比教堂还显眼的是安装了红色木窗板的餐厅,开着,克莱芒瞥见侍应的托盘上放着咖啡杯。餐厅前面停着一辆军用卡车,马车在旁边绕过去了,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正午刚过,马车在居尔斯教堂广场停下,克莱芒跳下去,付了钱,道谢。牧民点点头,碰了碰帽子,发出咂舌声,催促马匹小跑,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居尔斯是我见过最无聊的地方之一。”克莱芒说,用方糖在茶碟里垒出一座白色小塔楼,五颗糖块,“房子的石头外墙,花圃,烟草店里目光呆滞的胖男人,还有那个小教堂,一切都是如此……平庸。人人都知道拘留营就在街道尽头,人人都假装不知道。你也不能直接走到大门前,说,你好,给我看一眼你们的记录,我在找一个叫吕卡·萨尼埃的人。” “当地人也和昂代很不一样,好像吓坏了的家畜,总是处于一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木头似的,僵直的状态,好像每时每刻都有秘密警察在背后盯着,往他们后颈吹气。我先尝试了‘官方’途径,换句话说就是最没用的途径,每天早上到市政厅去,要求查询拘留营的囚犯名单。和我一起等在走廊上的还有十几个人,到这个丑陋的小镇寻找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和妻子。一个从波城来的老太太告诉我,她已经断断续续来这里问了三个多月了,一直没得到比‘我们正在核实,太太’更有用的答复。” “我在旅馆要了一个房间,就在烟草店上面。幸好离开巴黎的时候马赛尔分出一些钞票放在我这里。涉及费用的世俗事务——马赛尔喜欢这么形容——一般是他或者吕卡经手,我行李里的钱几乎没动过。我说我是个商人,来这附近看牧场。旅店老板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也没有向警察举报我。有一天我问他知不知道拘留营的事,他说他的两个女儿在那里工作,给狱警们洗衣服。我猜他想说这件事很久了,但他不敢主动挑起话题,一直等我问起。他的女儿们下午才会回来,于是我在烟草店等着,写了一张纸条,请她们夹在干净制服里带回营地。” “然后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只能等着,有些人还会祈祷。我许久没有祈祷过了,我的父母都不是特别虔诚的人。要是外祖母生病了,妈妈会买一根蜡烛,点在圣母像脚下,其余时候都不进教堂。旅店老板的女儿说纸条要靠人们一个囚室一个囚室地传过去,很慢,弄丢也是常有的事。送出纸条之后,我每天都到那个门前种着树的小教堂去,倒也不是去点蜡烛,只是坐着。那是唯一一个让人们久坐发呆而有不引起注意的地方。” “有一晚,旅店老板敲了我的房门,在他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他带来了好消息,他给了我一张从烟盒裁下来的纸片,上面是吕卡的字迹,‘小柑橘,你是个甜美的白痴。不应该回头的。五天后出来,L.’。” “我找到了吕卡。” 第十六章 “你又要告诉我某种意外发生了。”酒吧老板说,身体往后仰 吕卡·萨尼埃在一个飘着雨夹雪的幽暗早晨离开了居尔斯拘留营,从纸面记录上看,他从未进去过。拘留营本身的存在也是模棱两可的,威吓民众的时候,它非常真实。面对芒什海峡对面“敌对势力”的质询,它彻底不存在。 没有人在门外等吕卡。一条直路连接着营区大门和不远处的小镇,唯一的障碍物是堆着沙袋的临时关卡。克莱芒想象他走在这条路上,路过缠绕着枯萎藤蔓的矮墙,路过锁在铁栅栏后面的棕灰色花园,走过教堂广场和种在那里的几株小树,推开烟草店的门,碰响铃铛。他设想了两人脸上的喜悦,设想了拥抱和不可避免的泪水,紧握着双手,等待着。 挂钟敲响10点,烟草店没有顾客,湿漉漉的街道上没有行人,这是在家里守着炉火的天气。 就在克莱芒考虑是否要到楼上去眺望拘留营的时候,铃铛响起,一个没穿外套的陌生人走进烟草店,手里提着一个黄铜包角的皮箱,头发乱糟糟的,两个星期没剃的胡子成了一层固定的、脏兮兮的阴影,毛衣粘着干了的食物残渣,领口松垮垮的。克莱芒瞪着他,对方也瞪了回来,嘴唇嚅动着,过了许久才发出了吕卡的声音,不太真实,像留声机播放的录音。 “你不会刚好知道哪里有吃的吧,小柑橘?” 旅店老板在厨房里照看一锅热腾腾的高汤,看见吕卡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差点碰翻锅子。早餐剩下的面包和奶酪用茶巾盖着,放在长桌上。吕卡埋头吃着,多少令克莱芒想起卢米,小狗久违地吃上鸡肝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等他喝下一大杯热茶,推开面包篮子。克莱芒带吕卡到二楼去了,在他脱衣服的时候找齐剃须刀、肥皂和毛巾,放到镜子前面。解开衬衫纽扣的时候吕卡倒抽了一口气,像是感到疼痛。克莱芒伸出手,但对方转过身,拒绝了帮助,请他离开浴室。克莱芒想说点什么,闭上嘴,出去了,轻轻关上门。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吕卡看上去好了一些,但仍然不像吕卡,仿佛一个学素描的美术学院一年级生凭印象涂了一幅速写,轮廓大致是对的,神情却完全没有捕捉到。他时不时摸下巴和脸颊,像是不敢相信胡子已经全部剃掉了。 “如果你需要睡一觉——” “不需要。”吕卡说得很快,好像预料到了克莱芒会这么说,早就想好了答复,“我们现在就走,回到昂代去。我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推荐了别的路径。安全一些,也要走山路,但和上次不一样。” “可靠吗?考虑到他们都被关起来了。” “不是因为偷渡。”吕卡提起行李箱,笑了笑,重新变得有点像过往的他自己,“你觉得我们能偷到一件外套吗?” 旅店老板从衣帽间深处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旧大衣,说是一个房客忘在这里的,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外套的主人在可见的将来应该都不会回来。那件衣服肩膀太宽,下摆太短,不过用料很不错,厚实的羊毛,总比没有好。他们又回到了路上,朝着西南方。雨夹雪已经停了,太阳还是不见踪影,深灰色的云层悬垂在田野上,好像一幅雕工粗糙的版画。克莱芒给他讲废弃旅馆,讲酒吧里的蜡烛和打火机,半夜里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怪声,还有野人一般的牧民。吕卡听着,在适当的地方发出惊讶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评论。 “里面是怎样的?”克莱芒问,略微提高声音,盖过风声。 “饿。”吕卡给出一个形容词,想了想,像是在测试这个词的契合程度,“也很冷,无聊,但主要还是饥饿。里面有很多德国人和意大利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人一句法语也不会说,和我们关在不同的地方。教授说他们都是战前逃到法国来的,投降之后,贝当政府就开始搜捕他们,大部分是犹太人。” “教授?” “和我住在同一个囚室的老家伙,战前在索邦教法律,去年十一月就被关进居尔斯了。我们在克雷伯大道逃命的时候,他在先贤祠广场发传单。没发出去多少,刚到就和学生一起被德国人逮捕了。” 克莱芒盯着远处的丘陵看了一会,“我们也可能变得和他们一样,不是吗?和那些逃难者一样。我们现在认为西班牙比较安全,就像他们两年前认为巴黎比柏林安全一样。” “是有这个可能。”吕卡说,听起来并不想谈论这个可能性,“但先把你送出去再说。西班牙不是最终目的地,会有其他机会。” 他忽然停下脚步,克莱芒也跟着停下,皱起眉。 “你不该回来的。”吕卡说,可能留意到这句话的锐度和重量,放慢了语速,“能再见到你我非常高兴,小柑橘,你不能想象我拿到那张纸条的心情。但我更希望此刻你在边境线的另一边。如果,”他停下来思考措辞,“万一类似的不幸再发生一次,你能承诺不回来找我吗?” 克莱芒瞪着他,许久,扔下行李箱,往荒野走了几步,绕回来:“你不能要求我做出这样的承诺。” “马赛尔也会这么希望。” “他不会,他会确保我不离开他的视线。” “因为他是个自信的蠢蛋,以为你和他一起最安全。”吕卡突然提高了声音,“他总是想当我们的主保圣人,但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市民。听我说,克莱芒,小柑橘,这个地方,法国,西班牙,欧洲,整个地方,已经没有希望了,你必须到更远的地方去,之后不再回来。路上也许会有意外,我不一定能陪你到目的地,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也不要回头找我,这不值得。” “你在说什么?什么意外?怎么会不值得?” “我说的是‘也许’,只是……设想,预案,提前规划。”吕卡提起克莱芒的行李箱,塞进他手里,“我们会一起到纽约,好吗?能帮我们上船的那个人住在昂代,要价不低,但我们付得起。” “如果出意外的是我,你也会丢下我吗?” “我会,所以你最好也做一样的准备。” “可是——” 吕卡大步往前走,克莱芒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在余下的路程里,不管他如何质问,劝诱,大喊大叫,吕卡都不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 第二次到达昂代,这个边境小城似乎连本来就所剩不多的金粉也失去了。阴影从居尔斯延伸而来,触到了色彩鲜艳的海滨餐厅,漫向大西洋,令海水的蓝色也变得暗淡。两人住进了另一家旅店,在郊区,公路边,到码头去走路要二十分钟,到山里去,也是二十分钟。这一次他们假装游客,每天一早出去,晚餐之后才回来,不在旅店里停留太长时间,以免引人怀疑。吕卡要找的人是个餐厅老板,但那家餐厅每天都不营业,门前也没有贴休假告示。克莱芒把脸贴在玻璃上,双手拢住眼睛,窥视店堂,椅子都倒扣在桌子上,黄铜啤酒泵擦得锃亮,看起来不像结业了。墙上画着一条巨大的、彩色的鱼,头在吧台后面,尾巴在餐厅另一边,被落地窗的窗帘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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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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