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会相信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说。” 克莱芒呆呆地盯着他干净的脸,还有干净的衬衫,柔软的浅绿色,熨过了,裤腿和鞋子没有一点泥。马赛尔把行李扔在门厅里,靠在墙上喘气,摩挲着几天没刮的胡子,像是想把它搓下来。吕卡的笑容迅速融化了:“……但现在不是谈论我的时候,中午剩了一些炖肉,但我猜你们——我去帮你们烧热水,然后把你们的妈妈叫回来。” “叫回来?她在哪里?” “一早就到火车站去了,以为你们会从那里来。” 等兄弟两人轮流洗了澡,回到厨房。半锅炖肉已经在炉子上翻热,咕嘟作响,妈妈扔下长柄勺,发出窒息似的声音,两步跨过来抱住了他们,亲吻两人的脸颊、鼻子和额头,这也许是克莱芒第一次从她那里得到那么多吻。马赛尔给自己撕了一大片面包,蘸进肉汁里,炖牛肉块烫到了克莱芒的上颚,但他并没有因此慢下来。吕卡坐在餐桌对面,旋转着一杯加冰的梨子酒。 “我们是坐火车到的。”灰眼睛的邻居说,拿了一只叉子,轻轻戳酒里的冰块,“你们离开巴黎的第二天一早,我家也出发了,沙特尔附近的公路被炸断了。” “我知道,我们也经过那里。”马赛尔说,伸手拿走吕卡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克莱芒飞快地看了一眼吕卡,又瞥了一眼哥哥,没有说话,给自己舀了一勺炖肉,低头咀嚼炖得柔软的筋腱。 “爸爸决定绕路,哪里都是彻头彻尾的混乱,牛车阻塞公路,汽车跟在后面爬,浪费汽油。每个村子都塞满了人,一块巧克力卖得比钻石还贵。”吕卡站起来,从橱柜里取了一只新杯子,回头看了克莱芒一眼,再拿了一只,回到桌边,倒出两杯梨子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克莱芒手边,“玛德莱娜那只该死的小怪物尿在座椅上,气味根本散不掉,我们一路上都开着窗,我相当确定我不小心吃进去一只蜜蜂。” 马赛尔嗤笑了一声。 “是真的,虫子多得难以想象,下车步行的时候就更糟糕了。我们的车现在还丢在勒芒某处的草地上。勒芒还有火车,不收钱,但只有两个目的地,南特,或者图尔,”吕卡打了个响指,“比你们早一天到了这里。” “我希望这老房子有更多卧室。”妈妈说,掀起盖在大陶瓷碗上的茶巾,查看面团的发酵状况,“这样你们就不用待在储藏室里了,我不管战争是不是来了,人不该睡在储藏室里。明天我再和尚布里先生谈谈,看看他的旅馆能不能腾出一个客房。” “有储藏室我们已经非常感激了,梅西耶太太。” 储藏室实际上是一个旧谷仓,在后院,离房子二三十米。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在里面养奶牛和羊,自己做黄油和奶酪。他死了之后,外婆卖掉了动物,把谷仓租给别人储藏当季卖不掉的小麦粉,后来面粉商破产了,空谷仓逐渐变成旧家具坟场。眼科医生一家用躺椅和旧沙发当床,借来窗帘布,围出一个“卧室”来。玛德莱娜显然觉得这非常新鲜,跑进跑出,一度想爬上屋顶,被吕卡逮住了。几天之后她和本地的其他孩子混熟了,转而成群结队在教堂到河岸之间疯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北面来的难民还在不断涌入,图尔城区早就挤不下了,溢出的人潮淹没了郊外的无名村野,久未使用的船又下水了,人们幻想着靠自己的意志力就能一路划到昂热去。每天的传言都不一样,早上说卢瓦尔河沿岸的工事已经做好,陆军已经就位,德国人不可能继续前进了。下午又说意大利军队已经攻破里昂,卢瓦尔河不再重要,政府马上就要宣布投降。克莱芒窝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守着收音机,外祖母在摇椅上打瞌睡,收音机传出来的任何消息都无法打扰她。马赛尔和吕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地图,铺在厨房的大桌子上,用火柴梗和糖块在上面做军事推演。 6月14日,差不多是晚餐时间,消息传来了,不是从电台,而是从火车站,从嘴巴到耳朵,德军控制了巴黎,早上七点多就到了协和广场,据闻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克莱芒可以看到这个消息像拥有了实体的寒潮一样传播开来,人们先是冻结,摇头,或者捂脸,肩膀垮下来,最后带着一身冰晶走开了,把寒意带到其他地方,重复结冻过程。妈妈不再没完没地烤咸派,开了一瓶白兰地,和萨尼埃医生谈论是否该逃到波尔多。 “至少,马赛尔和吕卡应该逃走,我听说德国人在斯特拉斯堡枪毙所有到兵役年龄的男孩。”妈妈说。 萨尼埃太太发出猫被踩到尾巴的声音,医生的嘴唇抿成细线,没有说话。 “我不逃跑。”马赛尔说。 “闭嘴。”母亲叹气,扬了扬手,像在制止一只坚持要吃地毯的小狗。 “又或者我们到伦敦去。”吕卡插嘴,他靠墙站着,此前安静得像只壁虎,“爸爸有朋友在伦敦,戈尔丁医生,圣玛丽医院,对吗?我敢说他能给我们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在尼斯度假的时候,我们不是帮他安排过旅店吗?没理由他不能为我们做同样的事,而且他经常吹嘘自己认识白厅里的这个那个人。” “离开法国?像难民一样?”萨尼埃医生提高了声音。 “爸爸,我们现在已经是难民了。” “不要说得好像我们已经战败——”马赛尔插嘴。 “没有吗?”吕卡反问,太快,太尖锐,克莱芒意识到他们不是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马赛尔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他长篇大论的前兆。不管这篇演说的内容是什么,哥哥环顾桌子周围的人,把它吞了回去。 “可怜的妈妈哪里也去不了。”母亲说,看了一眼天花板,外祖母的卧室就在厨房上方。 “我再也受不了旅途奔波了,莫尼,一分钟都受不了。”妈妈的名字是西蒙娜,但萨尼埃太太叫她莫尼。医生的妻子把白兰地酒瓶拉到自己面前,倒了满满一杯。吕卡盯着酒杯看了一会,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从侧门出去了。克莱芒看着他走出壁灯的微弱光圈,被黑暗吞没,几分钟之后,储藏室的门打开了,在遥远的阴影中切出一个黄色长方形,关上。 “我们应该再等等。”萨尼埃医生掏出烟斗,拍打身上的口袋,寻找烟丝,“等事情明朗一些……你有从你丈夫那里听到什么吗,梅西耶太太?” “没有电话,一封电报都没有,也没期待有。” “我敢肯定他只是忙,你知道的,情势复杂。” “阿兰没有一天不‘忙’,医生。” 对方清了清喉咙,专心引燃填好的烟丝。座钟敲响了,晚上十点。医生夫妇和妈妈道了晚安,离开了厨房,萨尼埃太太带走了整瓶白兰地。 于是他们等着。在克莱芒看来,每个人都好像屏着一口吐不出来的气。报纸早已停印,巴黎的电台也被禁止广播,直到德国人找到“合适的”主持人为止。爸爸终于出现了,吃了一顿午饭,席间只和医生说话。图尔现在是临时首都,国民议会借用了大剧院,参议院搬进了市政厅。6月20日,轰炸机又来了一次,图尔城区陷入大火,政府随即撤出卢瓦尔河谷,前往波尔多。克莱芒想象一个肥皂泡,在荆棘丛里飘荡,它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人们在周围看着,等着。 法国正式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吕卡在小雨中穿过湿漉漉的花园,从窗户爬进卧室,带来一股泥土和羽扇豆的气味,楼下的门总是开着的,只是他觉得翻窗更加好玩。他已经听到消息了,克莱芒能从他脸上看出来。马赛尔抓住了吕卡的手臂,两人拥抱在一起,就这样在窗边站了好一会,然后吕卡转向克莱芒,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悄声说“不是世界末日,小柑橘,别这样”。克莱芒起先不明白“这样”是怎么样,然后反应了过来,用袖子擦眼睛。吕卡把他拉了过去,搂住他的肩膀,马赛尔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现在巴黎属于德国,时间也属于德国,从明天开始,所有时钟被要求拨快1小时,使用柏林时间。不过此刻雨还在下,客厅的钟尚未敲响七点。克莱芒把头靠在马赛尔的肩膀上,呼了一口气,心里的小蛇满足地盘成一团,他们三个仍然在一起,以后也将会如此,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点。 第四章 “我不明白。”克莱芒又说了一次,尽管他已经明白了 德国军队在一个晴朗无风的下午到达图尔。尽管闷热,人们还是关紧了门窗,躲在窗帘后面窥视蜿蜒穿过村子的土路。妈妈整个早上都在客厅往外张望,扭绞双手。萨尼埃太太坐在外祖母旁边的沙发上,对着空荡荡的壁炉,慢慢消耗半瓶没有冰过的红酒。玛德莱娜闷闷不乐地缩在沙发另一端,手放在小斗牛犬背上。马赛尔花了四十多分钟在阁楼里捣鼓,把收音机和外婆的一盒首饰藏到屋顶的梁木上,因为传言说德军禁止民众收听电台,还会抢香槟、珠宝和皮草。 “要小心了。”外祖母忽然开口,就像种在院子里的橙树突然发表意见,客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纷纷看向摇椅上半闭着眼睛的老太太。 马赛尔清了清喉咙:“你说什么,mamie[*1]?” “他们来了。”妈妈倒抽一口气,一只手撩起窗帘一角,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德国人到了。” 克莱芒听到卡车的声音,庞然大物在不平整的小土路上颠簸。他等着军靴整齐落地的声音,但始终没有出现。马赛尔凑到窗边,克莱芒挤在他和妈妈之间,吕卡在他们身后踮起脚尖。德军纵队正经过门外,没有踏正步,就这么松散地走在乡村小路上,打量周围的房子和花园,如果没有制服,就像一群夏季出游的年轻人。 门被敲响了。萨尼埃太太低声惊叫,酒洒到裙摆上。克莱芒、马赛尔和吕卡面面相觑,一起转向大门,被妈妈拉住了,命令三个男孩留在客厅里,“不要发出一点声音”。她解开围裙,拉了拉上衣,走进门厅,锁滑开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好,太太”,用的是法语,听上去相当年轻,大概就是马赛尔和吕卡这个岁数。他说他和他的同伴们想喝点酒,哪种酒都可以,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也想要点食物。顺便,他想知道太太家里有多少个房间。 外面应该有四个士兵,因为妈妈送出去一瓶威士忌,连同放在奶酪盘上的四只酒杯。早上剩下的三分之一条长棍面包也送出去了,另加火腿和一整饼裹在蜡纸里的卡芒贝尔干酪。会说法语的那个德国人又问了一次房间的事,妈妈敷衍说只有两个卧室,分别住着年老母亲和她自己,丈夫在上一次战争里死了。对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被门和墙挡着,听不清楚,妈妈回答“不,先生,我不知道”,门关上了,克莱芒跑回窗边,看着四个士兵回到队伍里,高高举起酒瓶,向其他人炫耀。妈妈回到客厅,重重地在萨尼埃太太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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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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