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旅馆不是被征用了吗?” “大多数军官都走了,到巴黎去了,只剩下一个上尉还在这里办公。” “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如果不是担心旅行许可出问题,本来可以直接去维希。一晚就足够了,最多两晚,我相信我们能借到神父的车。” “你准备怎么解释那位,那位,”她回头看了加洛韦一眼,飞行员冲她微笑,她回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转向马赛尔,“我应该怎么跟尚布里先生说?” “就说他是一个,呃,朋友。爸爸的朋友。” “那不是更危险了吗?”克莱芒指出,“想想警察总署是怎么盘问我们的。” “就说他是个医生,”吕卡插嘴,“受邀到外省来帮可怜的老太太治疗白内障的,可怜但是有钱的老太太,注意加上这一点,否则请不动巴黎的医生。要是真的有人闲得发慌问起治疗方案,就让他们来找我。” 于是旅馆登记薄上就是这么写的,S. 杜博瓦医生,后面跟着一个伊夫里的地址。吕卡也签了登记薄,写得那么潦草,根本看不出来他有没有留真实姓名。克莱芒接过铅笔的时候,尚布里先生按住他的手腕,拿走铅笔,说他和马赛尔没必要登记。 房间在顶楼,门对着门。马赛尔和英国人要了对着教堂的那一间,吕卡和克莱芒把行李搬进了能看到河的那一间。吕卡带的还是那个黄铜包角的皮箱,皮革光泽已经消失了,布满划痕,一个搭扣换过了,颜色和另外一个不一样。他随手把行李箱扔到床上,打开窗,冷风吹了进来,有一股煤烟的味道。克莱芒发起抖来,穿上了刚刚脱下的大衣。 “散步?”吕卡问,拉紧了围巾。 “现在?” “现在。” “我不想出去。” “在柳树下面等你。”吕卡走向房门,像是没听到克莱芒说了什么,“和你谈一谈迷人的乡村景色,还有西班牙。” 门关上了。克莱芒坐在床上,盯着门看了一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然后趴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风拉扯着窗帘,碰翻了盥洗台上的一只空杯子,哐当一响。他爬起来,给了枕头一拳,捡起杯子,关上窗,匆匆离开客房,把旅馆的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注: [1] zone libre,1940年6月后尚未被德国占领的区域,名义上由维希政府管理(名义上)。占领区与自由区之间不能自由往来。 [2] Prison de la Santé,巴黎最主要的监狱之一,战时被占领当局和维希政府用于关押和处决抵抗组织成员。 第九章 “西班牙?”克莱芒问,穿过枯枝的帷幔,站在吕卡旁边 卢瓦尔河谷冬天很少有雪,一月份偶尔会有几个飘雪的夜晚,日出之后就不剩下什么痕迹了。今年的雪可能已经下过了,克莱芒能看到路边排水沟底部有些灰色残雪,和枯叶混在一起。教堂俯视着巴掌大的小广场,聚集在周围的商店大部分都倒闭了,建筑物外墙上钉着好些木牌,用德语写着这样那样的禁令,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些词语下面还划了两根横线,看起来很不客气。克莱芒走过被木板封上的肉店,翻过低矮的石墙,跳到倾斜的河岸上。河岸上也有一个木牌,底部敲进泥土里,再用垒起的石块固定,牌子上用粗体黑色字母拼出一个德语单词,多半是“停止”或者“禁止”之类,一根绳子绑在灌木丛和警告牌之间,克莱芒跨过绳子,径直朝柳树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了吕卡,卡其色大衣,白色围巾,在枯萎的灌木丛之中移动。河水在右手边潺潺作响,水位在冬季变低了,柳树外沿的树枝夏天能触到水面,现在悬在发白的石头上。柳树看上去就像萎缩的肺,抽干了血,在冷风里颤动着。 “西班牙?”克莱芒问,穿过枯枝的帷幔,站在吕卡旁边。 “加洛韦先生就是我们的出路。”吕卡说,扫开长椅上薄薄一层冰晶,坐下来,“这是我和马赛尔谈好的条件,我愿意冒协助逃犯的风险,前提是我要和他们一起到大使馆去,加洛韦先生要为我,为我们做担保,让美国人把我们送到西班牙去。” 克莱芒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没有回答。 “不是偷渡,”吕卡补充道,“会有签证,不会被遣返。到西班牙之后,我们马上买船票去伦敦,或者纽约。” 纽约。这个地名在克莱芒脑海里勾起的印象和“许久以前,一个遥远的王国”是一样的,是一个人们偶尔会谈起,但从没有人亲身去过的神话发生地,连发音也如此奇怪。事实上,西班牙在他心目中已经够远了,是一片被山脉阻隔的陌生海滨,布满柱子纤细的摩尔式建筑,居住着简笔画似的陌生人。他计算着从马德里到巴黎的距离,估摸着火车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跨越这个距离,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再踏进法国。 “你告诉你的父母了吗?”他问。 “爸爸知道,他会替我给妈妈和玛杜解释。等我到了,”吕卡打了个手势,“到了外面,他会想办法给我寄钱。” “马赛尔也打算走吗?你刚才说‘为我们担保’,你和他谈过这件事了吗?” 吕卡舔了舔嘴唇,看向退缩到石滩远处的河水。克莱芒拉紧了领口,弓起肩膀,柳树的阴影似乎比河滩其他地方冷得多。 “他不打算走,是吗?”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把悬在半空中的答案说了出来。 “你知道他不会的,而且当我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并不……高兴。”最后这个形容词就像薄薄一块布片,与其说遮住底下的尖刺,不如说强调里它的轮廓,吕卡呼了口气,白雾飞快地消散,“我跟他说他已经做得够多了,谁也不能说他是懦夫。他最好在德国人找上门之前离开。我说他应该为了你这么做,你明白警察上门的那天——这天一定会来的——不仅会逮捕他,肯定也会带走你。警察总署这几个月彻底狂犬病发作,说不定会带走整栋楼的人。” 但如果他不走,我也不能走。克莱芒想,但是桑泰监狱的高墙和阴郁的暗红色屋顶在眼前浮现,他知道里面有什么,整个巴黎都知道。酷刑和断头台非但没有在两个世纪以前的尘埃中湮没,反而重返舞台,继续扮演同一个血腥角色。这不应该存在,一股怒火短暂地驱散了恐惧,人不应该被迫在家和自由之间作出选择。克莱芒差点想站起来,冲河水和空气吼叫,但怒气转瞬间就散去了,剩下焦灼和紧张。吕卡把手放到他背上,轻轻拍打,克莱芒这才发现自己在急促地喘气,他站起来,靠在柳树树干上,深呼吸。 “我不能。”他说,声音很小。 “小柑橘。”吕卡悄声说,他的语气和此刻是脱节的,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一月份的荒芜河边,那是属于夏天的口吻,理应用在明亮的午后,在床上,“我理解,我也爱他,可能和你不太一样,像个兄弟,我的意思是。但是,”他好像不太知道该怎么形容,也站了起来,在石滩上踱步,石子在鞋底喀嚓作响,“有时候,”他停下来,摊开双手,“我们爱的人选了一条我们走不上去的路,他不能强迫我们改变主意,我们也不能把他绑架到另一个方向去,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这听起来不怎么像爱。”克莱芒咕哝道,盯着自己的鞋子。 “这不是哲学辩论,好吗?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我们都死了,这些……文学母题就再也没有意义了。” “也许我们该等一等。” “等什么?等德国人某一天醒来集体走进海里?” “你不能留下吗?”克莱芒问,“为了我们?” 吕卡看着他,就像人们发现不合时宜的暴雨淋湿了刚洗好的床单,懊恼,烦躁,但这些情绪并不指向任何人,没有人应该为雨天负责。他走到克莱芒面前,碰了碰他的脸颊:“你不用现在下决定,还有时间,虽然不多了。” “如果我决定和马赛尔一起留下?” “我会认为你选错了,但我会为你们祈祷,然后自己走,我很希望我不会独自到西班牙。”吕卡的嘴唇擦过他的额头,克莱芒闭上眼睛,“到维希之前给我答复。现在我要想办法偷一瓶酒,这地方比我想象中冷多了。我们可以问问厨房还有没有热红酒,不太可能,但人总是可以试试运气。” “我想继续在这里坐一会。” 吕卡抿了一下嘴唇,看起来想反对,最后耸耸肩,说“晚餐见”,把年轻的梅西耶留在冷风呼啸的河岸上。 —— 克莱芒走进旅馆厨房的时候,晚餐已经开始了好一段时间了。每个人的盘子里都有一块咸派,已经吃了一半了。那位德国上尉竟然也在,没有制服,只穿着衬衫和毛衣,和马赛尔聊着钓鱼技法。烤盘里还剩一小块塌陷的派,蔬菜看上去湿答答的,还有冷掉的鸡肉,显然是留给他的。他在壁炉前面站了好几分钟,直到四肢恢复知觉,才坐下来,把食物盛到餐盘里。就在他忙于用叉子把派皮、碎肉、蛋和萝卜重新组装起来的时候,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克莱芒吃惊地抬起头,发现德国人正看着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你哥哥说你们家就在这附近,对吗?” “是的,先生。” “为什么住在旅馆?” “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为什么,先生,你的士兵睡在我的房间里。” 马赛尔看了克莱芒一眼,又盯着军官,像是怕他跳起来咬克莱芒一口。吕卡专心致志地看着炉火,灌了一杯葡萄酒,然后又倒满了一杯。在他旁边,英国飞行员眯着眼读一份沾满油渍的报纸,像是完全没有留意桌子周围的其他人。德国人笑了笑,擦了一根火柴点烟,吸了一口,对着天花板吹出烟雾。灯就在他头顶正上方,把他的淡金色头发映得像白色。 “确实,很多麻烦。”他冲克莱芒点点头,就像学监发现他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代数题,“那些年轻人也不是世界上最有教养的人,不像法国人,嗯?” “差得远了,先生。” “让我们祈祷他们终有一天会变得更像你们,而不是你们变得更像他们。”军官站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晚安,先生们,不打扰你们谈话,我知道我走了之后你们才会真正开始聊天。” 脚步声上了楼梯,嘎吱嘎吱地向东边移动,消失了。 “你曾经钓上来一条白斑狗鱼?”吕卡问,冲马赛尔挑起眉毛。 “不然我应该和他谈什么,‘我正在秘密谋划毁灭你们,法兰西万岁’?” “他说他没有加入纳粹党。”加洛韦插嘴,把吕卡面前的酒瓶拿过去,闻了闻瓶口,倒了一杯。 “那也不意味着他是个好人。”克莱芒说。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9 首页 上一页 10 下一页 尾页
|